叶昭的望远镜四下张望,却没有江忠昌残部的半点影子。
“主子您看!”巴克什突然指着前方大喊。
叶昭看去,却见英军阵列前,竖起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也不知道挂了什么东西。举起千里镜看去,叶昭心一下冰冷,竹竿之上,血呼呼的,正是江忠昌的人头,须沾满血肉,宛如被血水浸过一般,惨不忍睹。
叶昭手里千里镜啪的落地,只觉得气也喘不上来,眼前黑,退了两步,巴克什忙扶住,失声道:“主子,主子。”扶着叶昭慢慢坐于城垛上。
将竹竿插在土丘上的那名辫子中国人仰起头,大喊道:“城里的人听着,对抗我大英帝国的悍匪江忠昌已被枭!暴晒三天示众!劝你们速速献出景祥投诚!若不然满城被大炮轰为齑粉!”
“放你妈屁!”嘭嘭,城墙上响起枪声,但距离太远,根本射不到李明翰。
“哄,哄,哄”,火炮终于响了起来,城墙前溅起一处处黄尘。
“大帅!下楼吧。”巴克什扶起叶昭,疾步下城,就在这时,“嘭”一声,泥石飞扬,几名兵勇被炸得飞起,却是联军运气好,一炮弹正中城垛。
“速速投降!”李明翰还在声嘶力竭的喊着。
“传令下去!任何人出城斩无赦!”叶昭心神恍惚的下了楼,猛的省起一事,对方深悉东方人心理,将江忠昌枭示众,就是激怒城内士卒呢。
在巴克什搀扶下上了马车,疾驰向县衙,马车内,叶昭牙咬得咯咯响,嘴角沁出血来,兀自未觉。
而城内,渐渐有炮弹落入爆炸,几间木板屋燃起了火,早就分工灭火的兵勇提着水桶在大街上奔跑。
“停车,停车!”叶昭敲打着车厢,马车缓缓停下,叶昭撩开车帘跳下车,沉声道:“随我骑马四处巡视!”
“主子,这……”巴克什一脸难色。
“不必多言!”叶昭脸沉似水,巴克什不敢再说,忙命人牵过一匹战马,心里也知道,主子在城内四处巡视对稳定军心民心会有多么巨大的作用,幸好对方只有四五门火炮,城内驰骋倒也没什么危险。
一骑从城南飞驰而来,到了近前亲卫滚落下马,打千禀道:“大帅,潮勇三五百人冲出了城!要夺回江将军的级!”
叶昭轻轻叹口气,这几百潮勇的命运可想而知,定然成了排枪下的冤魂。
叶昭上了马,轻轻抖动缰绳,说道:“去南门!”
南门外,密密麻麻躺满了乡勇的尸体,血流成河,最近者,距离竹竿三十四步,当时见到乡勇一个个悍不畏死扑过来的狰狞样子,李明翰吓坏了,早就躲到了洋大人队列中。
南门里,叶昭领几名亲卫策马在门洞内,有那跃跃欲试的乡勇都被拦了回去。
在这个年代,死亡真的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时长街上,推推搡搡来了一拨人,带头的是振武营帮操赵老虎,他身后捆了一串乡勇,总有十七八名。
“怎么回事?”叶昭催马上去,蹙眉问。
赵老虎打千气愤的禀道:“大帅!这帮乡民意图抢掠我振武营枪械!”
赵老虎话音未落,就听捆缚的乡勇中一个女孩子悲愤的喊道:“你们不愿意去抢回我哥哥尸?我们去还不行吗?!借你们火枪用用,怎么了?我们不像你们官兵那么怕死!”
叶昭循声看去,被绑得紧紧的一名粗壮女孩,面容粗犷,眼睛红肿,正恨恨看着自己。“你哥哥?你是江将军之妹?”
“是!我叫江十三!你砍了我的头吧!”十三妹愤然不屈。
叶昭挥挥马鞭,说道:“解绑!”振武营兵勇忙一个个给他们解开绑绳。
十三妹一边将身上绳子扯下去一边对叶昭大声道:“大帅!我看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能不能借十三些火器,我死也要跟哥哥死在一起!”她此时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了满腔仇恨。
叶昭脸就沉下来:“混账!你哥哥死得其所,死得值!你哥哥之死,为驰援花城赢得了多少时间?你现在去死?算甚么?对的起你哥哥么?若不是念在你哥哥之情,定要抽你几鞭!”
十三怔住,怎么也没想到大帅会声色俱厉的训斥自己,心下委屈悲痛,但大帅的话又如醍醐灌顶,句句反驳不得。
叶昭声音缓和下来,道:“回去吧,你哥哥头颅在城外一日,我心里的恨就更多三分,这个仇,我心里记着呢。”
十三妹怔怔看着叶昭,终于点点头,随即跪下,嘭嘭嘭用力磕了几个头,转身大步而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
“哄”一声,大地仿佛都在颤抖,在门洞靠墙而眠的叶昭猛地睁开眼睛,从城门门缝向外窥视的亲卫回头惶急的道:“大帅,夷人上来了!”
此时,天刚黎明,而花城南墙一大段城墙,慢慢的倒塌,一列列英国士兵,刺刀锃亮,缓缓的逼上,显然,对方的指挥官见城墙塌陷,准备强攻花城。
“主子!回县衙吧!”巴克什心下之意,现在众亲卫簇拥主子从北门杀出并不难,可他也知道,主子不会就这么临阵脱逃。
叶昭点头,翻身上马,大声道:“将衙门的帅旗竖起来!”伸手拽出了怀表,昨日联军火炮轰鸣了半夜,但到现在才轰破城墙,江忠昌为援军争取了足足半日的时间,左江、右江二营,可接到了自己昨日的接连三封快马急信么?
县衙的“帅”字大旗迎风猎猎招展,城内,已经是喊杀声一片。
叶昭站在院内樟树树杈上,用望远镜四下观望,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有激烈的白刃战,英军士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冲进城,他们人高马大,在白刃战时本就占便宜,而没经历过战阵的乡勇,就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东南大街那片木楼店铺,振武营组织的防御阵线倒是极为稳固,他们从楼上射击,楼下巷子中白刃,一队队英国士兵都被阻滞在这一带,杀声震天。
西大街,一群乡勇正被洋兵屠戮,明显没了士气,一窝蜂似的溃败。
“扬旗,西大街!”叶昭淡淡的道。
树下立时有人大喊:“扬旗,西大街!”
立于瓦房上的旗兵马上挥动手中旗帜。
很快,号角声中,蓝色旋风飞一般掠过西大街,几队洋兵被冲的七零八落,溃逃的乡勇立时就冲了上去,淹没了被骑兵马刀砍得正心胆俱寒的这十几个红点。
整个花城,仿佛变成了修罗地。
城外沙丘之上。
卡朋特将军骑在一匹骏马上,也正用望远镜观察城内情形。
一个多小时了,联军在这座小小的城镇里却是举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东南角的中国官员公署,高高飘扬的黄色旗帜仿佛也在嘲笑他。
站在司令官的马前,李明翰心里更是忐忑,暗暗祈祷联军速速攻破花城,将那景祥抓了砍头。把潮勇头领枭示众本就是李明翰的主意,若今日联军攻不下花城,李明翰想着心里都寒,万一自己出主意的事情泄露,这满城潮勇,一个个还不要宰了自己吃肉?
只是,几千乡民?本以为这些英国佬会摧枯拉朽般破城,可怎么就这么费劲呢?
卡朋特举着望远镜观察了好久,终于看出了其中诀窍,他猛地一拍马鬃,恨恨道:“婊子养的,中国人,狡猾!”侧头大声道:“传令,全部攻击东南街楼房!围攻中国人官署的计划取消!”
振武营兵勇渐渐被逼的龟缩进了店铺,一队队英军占据射击地形,包围了这一片。
而四城团勇,一处处的旗帜被砍倒,渐渐溃逃者越来越多。
望远镜后,叶昭的脸色越严峻,伸手又掏出了怀表看。
“主子,我们出城吧!”树下,巴克什骑着马,大声喊。刚刚护旗卫救援西北脚坤字旗乡勇,有七八名亲卫中枪落马。
“不能走!”叶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话却斩钉截铁。现在走了,一切都毫无意义,而自己的部署被全盘打乱,这不仅仅是丢了花城,大帅弃城而逃的负面影响,而是昨日自己制定的整个战事都成了废局,对于以后的计划,更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去支援东南振武营!我也去!”叶昭说着,就准备从树上跳下,护旗卫,怕是今日要折与此地大半了,但如果振武营被彻底压制,县衙门分分秒就会被洋人攻破。
巴克什吓了一跳,忙道:“主子,不可!”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东南方传来一阵高亢的喊杀声,叶昭微微一怔,举起千里镜去看,就见东南街头杀出了一夥团勇,一个个手里拎着步枪,一个个嘭嘭开枪完就冲上去拼白刃。而带头的,头上绑了白带,可不正是江十三?
显然江十三聚集了一批溃逃的乡勇,拣了洋人的火器又杀了个回马枪,而振武营兵勇很快就从店铺中冲出来,震耳杀声中,将洋人的这一波攻势击退。
叶昭松了口气,又拎起了怀表来看,左江右江二营,自己信里写的清楚,若不能按时驰援,必然砍了主将的脑袋。
城外沙丘上,卡朋特将军满脸的微笑,虽然东南楼房一带中国人进行了顽强的反扑,但现在已经节节败退,分散在几处楼房中负隅顽抗,现在,可以攻击他们的官署了,眼看就可生擒景祥。
倒要看看,这个中国人里最有名气的将领到底长什么样子?
卡朋特将军正准备下令的当口,周村一带,突然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声,卡朋特微微一怔,暂时瘫痪在周村的火炮自己留了几百名士兵看管,难道遇到了中国乡勇?
谁知道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去!”卡朋特终于稳不住了,对身边卫兵作个手势,令他速去侦察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的周庄,四下旌旗密布,韩进春、张谦的左右江二营正对英夷展开猛烈的攻击。
六月十五日,随着左右江二营进入战场,这场被中国史书记载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场近代化兵团战役”的恢弘鏖战拉开了大幕。
据史书记载,此次战役英法联军前后共出动近六千人,几乎动员了英法在香港广州的所有军事力量。中国一方,则有振威、振武、振和、左江、右江等六营步枪兵先后投入战场,又有辽勇潮勇将近六千人,加之战役后期广东各路旗兵、绿营兵、勇兵,投入战场的总兵力达一万九千余人。
这场惨烈的战役持续了近月,双方在广州和花城之间连番血战,虽中国陆军步枪营大量减员、各路团勇损失惨重,但同样有振武、左江及辽勇左右翼围攻广州城,振威、振和等营围点打援,全歼英皇家利物浦步兵团第七营的辉煌战果,令该营番号退出了英帝国军队序列。
而中国统帅叶昭的帅字旗,一直高高飘扬在花城上空,成为英法联军可望而不可及的噩梦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