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漕河一封冻,北平的种种供给就只能靠陆路。那寒冬腊月结冰的天气,陆路的车马常常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然而,今年入冬之前,赵王就已经备办好了足够的粮草以及各色物资,这时节通州到北平的路面上自然而然并没有太多车马。此时此刻,尽管一行少说也有四五百的军马拱卫着两三辆马车前行,几乎占去了整条官道,却也不虞往来车马行人抱怨。
宛平郡王陈善睿策马来到马车旁,隔着窗帘说道:“大哥,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北平了。”
然而,车厢中却久久没有任何回音。面对这种状况,若是从前的他早就火冒三丈了起来,可现在他却知道兄长正在那气恼什么,叹了一口气后,即便知道没什么用,但他还是低声说道:“有凌儿在,大嫂不会有事的。”
轩敞的车厢中是一张宽大的卧榻,厚厚褥子和锦被,再加上车厢壁全都是用毛皮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为的就是保暖。然而,躺在那儿的陈善昭仍然面色苍白。过淮安的时候他曾经病了一场,一是天气日渐寒冷,二是心中思念过甚,却还不敢停留,陈善睿干脆把那大夫赛上另一辆车裹挟了一块赶路,徐徐条理,索性并没有酿成大病。
听着陈善睿这话,又看见刚刚还坐着的陈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趴倒了下来,正用肚子和脑袋拱啊拱的,竟是一点一点冲着自己爬了过来,陈善昭只觉得心里一痛。一下子爬起身把孩子抱了过来。
“大哥,你没事吧?”
听到陈善睿又叫了一声,继而更是在厢壁上拍打了几下,陈善昭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没事。四弟你不用惦记着,还有……”他的面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痛楚和黯然,旋即才低低地说道。“总而言之,多谢你把四弟妹留下来,这份情我一辈子都会记着!”
陈善睿在车外不禁一愣,眼前仿佛飘过了一个身穿大红的人影。尽管他出身贵胄少年风流,在军中也好,在保定府也好,或温柔或美艳或柔媚或野性的女人也见识过不知道多少。就是娶妻之后,结交各卫军官时,也没少上青楼楚馆,可是,王凌一直都是不一样的。她那种冷艳不是欲拒还迎的手段。她那种傲气也不是让男人生出征服欲望的傲气,那些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让人有时候恨得牙痒痒的,可失去之后却觉得心中空空荡荡。
于是,他破天荒没有客气,也没有打趣戏谑,而是隔了好一阵子,这才认认真真地说道:“大哥,如果你觉得欠了我的。那就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他们最好能保证凌儿和大嫂没事……否则,我会让那帮子家伙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晗儿……”车厢中的陈善昭紧紧抱着宝贝儿子,心里满溢的都是章晗的身影。从小到大,就是少年离开父母前往京城,他也从没有过这样刻骨铭心的思念,仿佛心被刀割一般的痛楚。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可是,章晟还能够在赵王府兵马前来迎接会合之后,义无反顾地反身赶回京城,他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从来没有这一刻,他那般痛恨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痛恨在关键时刻却被妻子下药迷倒的自己。只要他强壮一些有力一些,那时候兴许还能抗争,兴许就不是如今的结局!
“世子爷,北平到了,怀柔郡王来迎接咱们了!”
对于外头的话语,陈善昭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而陈善睿早知道大哥无心敷衍这些,少不得对本打算到车厢前头问候行礼的怀柔郡王陈善恩说道:“大哥身上不好,这会儿应该在马车里头和晨旭一块休息,二哥若是要见,等到了王府再说吧。”
身为庶子,陈善恩资质不过平平,没有东安郡王陈善嘉的武艺,文采也算不得出众, 再加上陈善睿一向深得父亲宠爱,对自己这个二哥也没多少尊敬,因而他也不敢计较这番不甚客气的阻拦,笑了笑便开口说道:“父王奉旨接掌北平都司和行都司的兵权,但王府却并没有搬过来,现如今便一直都住在北平都司衙门,年初蒙人一个上万人的部落被几个大部排挤南下投靠,所以三弟过了年就北上开平接洽去了。母亲自从得知秦藩动向后,才率领王府诸内眷搬来北平,只是暂时征用了一处四进宅子。”
陈善睿不耐烦地挑了挑眉:“那我们是先去见父王,还是母亲?”
陈善恩本想说先去见了母亲,别去打扰军务繁忙整日里和幕僚日夜商量的父王,可是,在陈善睿那锐利的眼神注视下,他只能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道:“大哥和四弟能够平安回来是万千之喜,虽是母亲令我来迎,但我们还是先去都司看看吧。”
北平都司衙门位于西城酱黄胡同,占地比布政司大一倍不止。当今天子马背上得天下,对于武将极为看重,北平都指挥使胡宽素来以刚正耿直著称,早些年和赵王非但没有往来,而且还有些龃龉,但现如今北平都司衙门却是一片祥和。当外头门上传来消息说,世子爷和宛平郡王已经到了,正在地图上指指点点的赵王顿时僵住了。
“殿下?”不等赵王强笑硬撑说什么岔开的话,胡宽便笑道,“世子爷和郡王爷能够平安离开京城实在是不容易,殿下还是赶紧见一见吧。”
赵王干咳一声掩饰自己那激荡的心情,随即沉声吩咐道:“不急,且让他们等着!”
然而,外头报事的人却是迟疑片刻,这才有些为难地说道:“殿下,恕卑职多嘴一句,世子爷还病着,长孙也还小。这外头又刚下了一场大雪……”
听到这话,赵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也顾不得和胡宽以及其他人分说什么,突然大步往外走去,脚步起初还有些矜持。但须臾便越走越快。眼看快到仪门的时候,他就只见陈善睿正扶着一个瘦弱的青年步履蹒跚地往这边走来。认出那正是陈善昭,他不禁步子一滞。待看见一旁一个妈妈正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他又一时加快了脚步。
“父王……”
看到陈善昭和陈善睿全都是孤身一人,赵王心中不禁生出了几许怅然,再瞥了一眼那抱着襁褓慌忙要跪的岳妈妈,他突然二话不说上前把孩子抢了过来。端详片刻见小家伙只是闭着眼睛呼呼大睡,丝毫没有因为换一个人抱着而睁眼醒过来的迹象,他就笑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孩子长大了必然有出息!”
这还是第一眼见到孙子,就知道人有出息了?
陈善恩暗暗腹诽,却不想一旁的陈善睿也附和着笑道:“之前混出城门的时候,大哥是睡得人事不知,晨旭却一直都是不哭不闹。显见是个有福气的,我那时候都捏着一把汗呢。”
听到这话,赵王想起了此前的奏报,想到陈善聪要靠妻子假孕这个幌子丢了人在京城方才能金蝉脱壳,而自己的两个儿媳却都不但自愿留在京城,而且长媳还直接把长子药倒了,硬是把陈善昭和陈曦父子一块送了出来,他一时百感交集。此时此刻,见陈善昭那犹如地上白雪一般苍白的脸色。从来不会安慰人的他破天荒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她们一文一武,彼此相互辅佐,必然能够脱困!”
仿佛印证了这么一句话似的,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报。紧跟着。一个人影飞一般地冲了过来,单膝跪下后就嚷嚷说道:“京城赵王府有人来了!”
此话一出,不但陈善昭又惊又喜,陈善睿的反应更是急切,甚至顾不上父亲就在面前,竟是一个箭步就往外头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他就拽着一个满脸疲惫的汉子进来。等人到了赵王近前,他方才连珠炮似的问:“京城世子妃和郡王妃如何?皇爷爷可是醒了?太子可曾有什么阴谋之举?”
那汉子被陈善睿死死拽着领子,本就接近精疲力竭的他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陈善昭提醒陈善睿松开了手,他好容易透过气来,这才连忙道:“因为千岁爷拒绝出兵讨秦藩,太子殿下命人到赵王府请世子爷入宫,却被世子妃以世子爷病着,下令王府关闭四门挡了回去。后来,吏部尚书夏大人又亲自来请,世子妃却寸步不让,以皇上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为由,指斥有人矫诏,夏大人一回去,王府就被金吾左右卫给看住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定了定神,见陈善昭和陈善睿盯着他的眼睛着急得几乎在喷火,他方才立时接着说道:“当天晚上,便有人来犯王府,世子妃和郡王妃命人焚烧王府后院,又率府中亲卫从前门突围而出。卑职是奉命从定淮门脱出的,世子妃和郡王妃原定是从另一边走。卑职一路走的是王府布设下的车马行,一路换马不换人,应该比其他的消息快!”
这就是说如今还生死未卜!
此时此刻,不但陈善昭是面上血色尽失,整个人摇摇欲坠,就连陈善睿也是几乎站不住了。赵王抱着长孙的手微微颤抖着,紧咬牙关好容易才没有骂出声来。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中,陈善恩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可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应景的安慰话出来,外头就又是两个亲卫架着一个人冲了进来。
“赵王殿下,世子爷郡王爷……又是从京城来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