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因为钟夫人刻意交待让姬瑶和钟盈交好,她硬着头皮打算试一试,好几回都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钟盈显然还没忘记以前的事,看见姬瑶咬牙切齿的恨意不改。
几次过后,姬瑶也冷了下来,她也是姬家嫡女、宋氏外孙女,没必要自甘下贱拿自己不当回事,再说一时半会看不透钟夫人用意,不如先退小半步静观其变。
就说今日临近除夕,钟夫人发话让她们四个画几幅应景的画,过年好拿出来给人当回礼。
天也冷,墨色干涩晕染不开,下得十分功也未必能画出五分的画作,姬瑶呵手暖指半日功夫才快要得成一幅岁寒三友图,冷不丁旁边溅来一滴浓墨正好滴在画作留白处,正当显眼的位置画儿眼看要做废,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何人的手笔。
“我不作了”,钟盈掷下笔坐到暖榻上发脾气。
姬瑶忍着气寻出细毫,把溅墨改成一只盘旋觅食的苍鹰,放远了看,画作意境不改算是能交差。
屋里四个人,二娘子偷懒在远处喂鸟,梁恒丽最识大体不想把事情搅大,再者钟盈把使性子当成吃饭,她也懒得去管,偷偷扯一下姬瑶的衣袖,两人坐到椅上喝茶吃梅饼。
等萧述捧着棋盒进屋时,房里明明四个女郎,却只有一只秃毛瞎眼缺翅膀瘸腿的画眉叽叽在叫,他看向桌上的岁寒三友图,注意到凭空多出一只苍鹰,看笔力和意境不像是钟盈之作。
“好,功力不凡。”他仍夸赞道,说完笑着看向窗前的钟盈,见她恨恨瞪一眼,不由好笑,明明是亲戚家同根的四个女孩,却像是生死仇家,如此他更确定画是何人所作。
那又如何,他的目光只定在钟盈身上,掠过桌前径直走到钟盈对面,摆上棋盘,修长手指已夹着黑子落盘,笑道:“让了阿盈好几日,今天我先走。”
窗前一对男女,钟盈美而且傲,光芒四射,轻扬下巴不认输。萧述温润含蓄,内敛深沉,目光虽然锁住钟盈却是清澈无比。
姬瑶通晓点男女之间的情意,瞧出萧述不是有多倾慕钟盈,只不过他是势在必得。萧氏要的是钟大将军手中的权.柄,钟盈再丑再刁蛮也没关系。换句话讲,钟家若溃败如丧家之犬,钟盈再是天仙美女也换不来萧述一记真心回眸。
二娘子早瞧不过萧述对钟盈献殷情,阿娘成日在耳边聒噪说阿盈将来能得一个如何如何好的夫君,萧家又是如何如何的富贵耀眼,听得人好生厌烦。她就是气不过,梁家表兄比萧家公子强上百倍,阿娘才是有眼无珠。
顺手抄起鸟笼,二娘子拉起姬瑶回屋,梁恒丽也想溜,可没来得及。
“梁家阿姐,你过来帮我盯着棋局,我是再不能输了。”钟盈不抬头,双眼定在棋盘上出声留人。
梁恒丽气得轻跺脚,暗骂两个没良心的小蹄子,明明约好一起溜,事到临头撇下她一个在这里活受罪。留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她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给熏炉里添过香饼,又亲自到外面化雪水煮茶。
若有若无,一抹淡色衣衫在钟盈和萧述眼前来回晃悠。
钟盈心无旁骛,托腮专注在棋盘之上,浅艾高腰宫裙衬得她肤白胜雪,吹弹可破的面皮下竟能看出细如发丝的血脉流动,动时有夏花之灿,静时也有秋草之幽,所谓真美人也不过如此,世上寥寥数人尔。
萧述也盯着棋局,暗中留心观察钟盈神情变化,一股忽远忽近的幽香让他分神给屋里的另外一个人,梁恒丽奉茶的当头他道多谢。
梁恒丽垂目算是回应,姨母知道她心有所属才允许陪在钟盈身边,和萧述相处她比谁都明白该怎么把握尺度。虽说都是世族大家出来的人,行事极有分寸,梁恒丽仍是谨慎小心不想让姨母挑出错处,她亦有自己的图谋。
棋局过半,萧述落子,钟盈忙拦着说要悔棋。她怕萧述不肯,扳起他的手,捡回刚才两人最后走的一步。白子黑子各自掷回棋盒,钟盈才松开萧述,双手托腮再次陷入沉思中。
萧述盯着抬起又落下的手笑了,偏头瞧向梁恒丽坐的方向,她目光中透着清冷与疏离,别过头不与他对视。
像是被人看穿,萧述讪讪的收回目光。
镇日这样厮混,府里都在流传萧家公子内定为钟盈的夫婿,等到了长安就会择日子订婚过六礼。
梁恒丽拍手道:“他们赶紧的,我是再陪不下去喽!呆在那屋里不能躺不能笑,走路不能发出声响,还要装木头桩子少说话,别扭死了。”
“今天除岁,少说死了活了的话,不吉利。”姬瑶提醒一声。
“你也说了。”梁恒丽学得贫嘴。
二娘子摇头晃脑在旁在打岔,让梁恒丽感叹时过境迁,以前只她们三人时还嫌二娘子不合拍,和钟盈一比,二娘子简直良善得像雪地里的小野兔,偶尔撕回野也无伤大雅,可见人都是被惯坏的。
嘻嘻笑笑三个人结伴去正厅,老远笑声随风传来,钟盈听见拉脸不高兴,大家都忙着贺岁除旧,没人顾得上她此时耍的小脾气。
萧述也是,隔着半个花厅他看见钟盈的不乐意,没有像往常走过去哄她高兴,而是立在打开的轩窗前眺望三个俏丽的女孩慢慢走近,清丽淡雅各有风姿。
姬瑶三人对萧述也保持着距离,见面点头为止各自找桌子坐下。
厅中花灯燃起,钟夫人带着梁夫人和小梁氏坐在上首,萧述是客居左手第一,钟盈在旁边做陪,右路钟家长媳打头,梁恒丽、姬瑶和二娘子依次坐下,钟家次媳称病不出有些日子,今天没在大家也都不在意。
酒宴首巡,先饮屠苏,钟盈最小,大家先敬她,说些静淑安好、工容俱佳的顺耳吉利话,姬瑶三人听的贺词也类同大概。
轮到敬钟家长媳,钟盈端着酒杯恭贺:“大嫂,来年我可一定要个白白胖胖的小侄儿,阿娘也盼了许久,你莫要让大家失望。”
钟家长媳羞涩低下头,她不是不想要孩子,只不过刚嫁进夫家,家里就有老人去世,公婆又对夫君管教得严,夫妻两人分房睡,好不容易熬出孝期,夫君却被派去平剿叛军,多半年才得一见,三五日团聚哪能有那么好的运气怀上孩子。
钟夫人语气平平:“是啊,来年我也只盼着这一件事。只不过有了孙儿,我怕是更老得没法看,都不敢出去见人。想的慌,却也怕的慌。”她抚脸笑语。
梁夫人打趣:“阿姐,你把我们都比成外面的枯树皮,还要说自个老,那我们成什么了?跺了劈柴都没地儿可烧。”
众人哄堂大笑,难得有这么融洽的时候大家索性放下心事敞开了玩乐,二娘子不小心喝的有点多,抓着谁都说她头晕恶心。
姬瑶出面说带二娘子回屋,小梁氏罕见地温和,大年下的,她也能想开一些事,阿瑶真没碍着她什么,她没理由对着一个小孤女撒气。
“去吧,替我在房里陪着你妹妹,我略坐一会儿就回去。”小梁氏替姬瑶整理狐裘风际口,送她们出正厅。
梁恒丽酒意懵懂反应慢半拍,回过神发现又只剩她一人,姬家双姝没一个好东西,她轻骂道。
“我也要回去。”梁恒丽闹着也要回,她打算回屋后再和姬瑶守岁说私房话。
梁夫人要送女儿出来,被梁恒丽拦下,她抚着额头带着婢女们才刚出院子,可巧迎面碰上萧述。
里头一帮女眷喝酒饮乐,萧述不方便一直呆着,借口更衣出来透气,在院里转过两三圈后与梁恒丽碰面也是凑巧,谦让要送梁恒丽回屋。
“不用”,梁恒丽摆手,她吃得半醉中,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见萧述横臂在前,以为他要搀扶自己,顺手推出去一把握住萧述的手臂,呢喃道:“你快回去陪着阿盈,她也喝多了。”
萧述喉节滚动,他的手臂横在当空被梁恒丽握住,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女子吃得半醉别有一番动人之处,梁恒丽脸上泛着红霞,眉梢轻挑,醉眼惺忪乜斜着眼看人,面露嘲笑却又像是嘻笑。不同于她往常大方得体,妩媚俏丽,踉踉跄跄推开萧述,酒气脂粉幽香充盈在他鼻间,直到她走出老远。
萧述看一眼梁恒丽远去的方向,再看向宴客的花厅,握拳轻咳抬脚去照看钟盈。一只雀儿从他头顶枝头飞过,扫下浮雪落在他的眉眼上,干雪粒打得他眨眼,没来由一阵心烦,自忖不在祖父身边尽孝,跑来钟家地盘上对着一个小女郎放下身段大献殷情,大丈夫所图之事难道只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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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上元灯节,也该到启程去长安的日子,姬瑶忙着整理行李,不看不知道,下手理过半日自己也被吓到。她刚到南阳时只身一人,这才小住没几日,房里衣物首饰杂七杂八两大箱也装不下。
挑好的带走,略微有瑕疵瞧着不顺眼的她全送人,即使如此,还是归置出一大箱等着装车。
鹊儿跟前跟后忙乱万分,因为姬瑶向钟夫人举荐带上她一起去长安城,她把姬瑶奉成神明,腿跑得勤,嘴巴也顺溜,包打听府里上下的动向。
“听说,二少夫人病得不轻,快要不行了,不跟着咱们去长安。”鹊儿出去一圈后伏在姬瑶耳边悄声道。
“哦”,姬瑶应一声,说实话钟家二少夫人病得蹊跷,看着挺康健一个人说躺就躺下,对外推说怕病气过给别人也拦着一直不见客,养在屋里一个多月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变坏?
她隐隐约约窥到一丝蛛丝马迹,却还是看不透。
“鹊儿,你留在长安想做什么?”姬瑶抛开杂念,偏过头和鹊儿说笑。她能把鹊儿带到长安,可没打算把人再带回姬家。
鹊儿也不愿意离开钟家,谁傻里吧叽放着钟家这棵大树不攀,跑去姬家的浅檐下混生活。
扭捏了一小会儿,鹊儿半吐半露:“长安府大,各房里缺人手,夫人那边我入不得她的法眼,女郎也多半瞧不上我服侍过你,大少夫人说缺几个管衣裳料子的下人,说不定她能挑我过去。”
大少夫人身后是钟家大郎,钟家大郎正值英年,品貌双全前途不可估量,难怪鹊儿会动心。
人往高处走,世上动这种心思的人不在少数,钟家不仅钟盈抢手,两个已成婚的郎君也会有人争着送姬妾。
念头转过,姬瑶心头的疑惑就快破壳而出,她半捂着胸口压着狂跳不已的心室,难道说……
钟家的少夫人更有人抢着想当吧!前提是得有人腾出位子。
钟家两个儿媳脾气温顺容貌清丽,差就差在前些年钟大将军韬光养晦扮良臣,两个儿媳出身不高,一个是从五品文官家的女儿,另一个则是上六品武将家的嫡女。如此出身配之前钟家郎君都算高攀,但现在钟家如日中天,钟夫人会甘心让将来的孙儿外家不盛?
她心中泛起一股潮意,恶心得不行。长媳的位子只要钟家一句话,无数个华族女郎任他们挑拣,可次媳可以随意许多,用来笼络几家必要的世族,比如说宋氏和宋氏背后暗藏的势力。
姬瑶外祖家清贵之名不是浪得虚名,门生满天下,从天子、将军再到各地小吏,凭着宋氏招牌便可狐假虎威。
宋氏只剩下宋十一郎一人,教坊司里两个小侄女不知是否还活着,既使仍在人世总归是有了污点,今后择婿要大打折扣。只有姬瑶外祖是太傅,父亲也是太傅,出身镇国公府,百年姬氏威名响亮,做钟家次子的续弦绰绰有余。
她们打得好主意,姬瑶冷笑,这一夜心事想透睡得踏实无比,天亮启程刚出南阳城毫不惊奇钟家下人追来报丧:二少夫人今早殁了。
今早!怕是昨夜人已死透。
钟夫人以黄道吉日行程已定不好更改为由,留下不紧要的两个管事料理丧事,其余人停顿一烛香功夫后又启程上路。
“二嫂死也不挑个日子,真晦气!”钟盈报怨一句,又想去骑马。
“不行!”钟夫人断然拒绝。
“我让萧家郎君陪着,他就在一旁跟车又闲着无事。”钟盈理所应到想到萧述。
“什么叫跟车?那是萧氏嫡长孙,往常见太子也只行半礼,被你当成家奴呼来呵去像什么话。”钟夫人把说过一遍又一遍的话又再说,钟盈左耳进右耳出哼一声不当回事。
钟夫人抚额倍感头疼,她怎么生出这么个不懂事的小冤家,骄纵也要有个度,眼看着钟盈快要成脱缰的野马,那可不行。她养的是骄骄女,可不是一个祸害。
“阿盈,你阿爹听着风光说一不二,可背后不知有多少人想着给他下绊子使坏。他要夹着尾巴收敛锋芒四处笼络人心,萧氏肯鼎力帮他咱们要知趣给人家脸面。若是你这样对待萧述传到外头,试想萧家人该如何应对,这些世族大家最讲究面子,他们咽不下气倒戈相向,让你阿爹又该怎么办?”钟夫人苦口婆心,绕着弯子劝钟盈。
听到和父亲有关,钟盈闭口不再顶嘴,她又不是真傻得不知俗务,想了想开口道:“那我以后离他远点,我别使唤他,他也别来凑趣,落个两下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