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答话,恨不得用眼里的冰与火把此人冻裂烧穿。
来人若是看不穿他心病,也就不值得用非常手段相请,秦王自知说了废话便拱手一揖。
“宫中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老人来的正是时候,琬公主临盆。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则在不远的临水高阁设宴款待风尘客。
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布衣老者,华阳太后谴人来问,秦王回嫡祖母说卫姬母家来客。
饭菜还未动,夏太后命侍女来问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再回禀一遍亲祖母。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寂寥无声,连陪侍的蒙恬和蒙毅都觉得尴尬。
秦王水米不进,闷声喝酒;鲁仲连滴酒不沾,闷头吃饭。
酒一爵一爵下肚,秦王面色绯红,身旁侍酒的女孩劝:“酒事伤身,少喝些吧。”
秦王睨眼看她,神色轻薄:“怎么?心疼了?”
女孩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像是在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太后命我侍奉你,你就是我的命。你作践自己就是拿刀割我的肉,能不心疼吗?”
情深意重入耳透骨生凉,阴风透窗而来勾起唇畔一抹冷笑。
“母亲把你留下来照顾寡人,真是用心——良苦。”
“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常在你左右,我只怕侍奉不周,不能替她尽心呢。”
烈酒入喉强压心中怒火,一丝苦笑伪作七分戏谑。
“你既如此有心,明日便回雍城去侍奉太后,替寡人尽孝,如何?”
此话,落在闺中,调情;说在此刻,要命。
女孩四岁时,少主人落地;十四岁跟他回秦国;十七岁为他穿上冕服;二十一岁给他缝制婚衣;如今二十三岁,因他一夜恩宠有了三月很孕,本应春风得意却遭冰雪锁心。
“王上要赶殷奴走?”
“寡人这里,什么也不缺,倒是她年纪大了,没有可心的人侍奉,寡人甚是,心——疼。”
“可是——”
“可是什么?!”秦王怒摔酒爵,残酒泼洒惊起杯盘狼藉:“想抗命么?!”
殷奴敛衣提裾离席,俯帖耳跪伏在地:“奴妾不敢。”
安静,窗外风呼雪号奔涌入耳,如鬼泣,如狼嚎,如锥敲心,亦如钝刀裂肺。
狂风暴雪骤然暂歇,雷霆之怒渐渐冷却。
他移座离席,伸手扶她起来,斟酌再三说下一句温柔话。
“这么多年,母亲就你一个知心人,我不能常常侍奉,你代寡人好好陪陪她。”
她欠身答诺,忽而捂口捧心压着孕吐。
“有身孕就别累着了,下去歇着吧。”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覆水尚且难收,泼掉的酒连同酒香也一同散入北风。
擦去酒渍,扶正酒爵,纵然被斥退,阿奴也不会怠慢职责之内的任何一件事。
一场风波乍起又乍落,鲁仲连埋头吃饭,秦王训侍女一点都没耽误他填饱肚子。
小蒙毅看秦王大脾气,就把侍人全轰了出去:“王上与先生说话,臣在外面守着。”
蒙家兄弟很早就是秦王的侍剑陪读,蒙毅十二岁已是秦王近卫,蒙恬十四岁,任中庶子。
蒙恬将鲁仲连请到这里,僵局自然也由他打破最好,可是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起个头。
秦王是有求于千里驹,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口,不地道。
目下这情况,说开心的事,不应景,说不开心的事,自讨没趣。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抱了酒爵走到秦王跟前。
“王上,臣陪您喝。”
秦王看他一眼,给他斟满酒,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斟我饮,你饮我斟地喝了下去。
蒙毅在外面犯了嘀咕:王上和大哥你们在做什么?有这么请客的吗?一句话不说,把客人撂一边,自己喝起来了……
夜雪,深寒。
鲁仲连吃到十分饱,秦王也喝到七分醉。
一声响嗝终于使秦王意识到,他对面还有一位客人。
“寡人本有千言万语想与先生倾谈,也有千头万绪想聆听先生高论,可今日,寡人闻得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以致损礼失态,还望先生勿要怪罪。”
鲁仲连依旧面凝冰唇结霜,拱手一揖算作回应。
北风推窗入户,秦王伸手接了一捧雪,冷眼看鹅毛般的雪片在掌心融化。
鼓楼钟鸣,子时,夜半。
蒙恬走到窗前,斟一爵酒奉给秦王。
“钟声一过,就是正月。恬,借王上之酒贺王上大寿。”
秦王苦笑,一饮而尽。
二十年前大雪,母亲赐予他生命,二十年后今日,母亲……
这二十年中,他不曾有过一次像样的寿辰。
前十年,在赵国西躲东藏;后十年,在秦宫如履薄冰。
他出生这一日,正是阳中之阳。
周礼说正月有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出没,所以要驱鬼,称为“国傩”。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秦人虽不尊崇周礼,消灾弭祸的仪式却学得认真。
每年他生辰这一日,宫中要傩舞祭祀,驱逐疫鬼。
不能开怀大笑也不能痛饮宴贺,因为,德高望重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忌讳。
他在赵国流亡十年才归秦,不像王弟成蛟那般,生在两位太后眼下,长在她们身边。
若非父王坚持保留母亲的正夫人之位,加之相邦吕不韦竭力一争,秦王大位落不到他身上。
母亲的多情为他博得秦王之位,亦是这多情带给他无尽耻辱。
患难见真情,富贵见荒淫,相依为命的岁月早已远去,怨与憎在心底悄然生根。
雪落眉峰化成水,恰似一滴泪。
又一声钟,婴儿啼哭划破长夜。
新生,新的开始,前尘旧事一刀斩断,脱胎换骨重新活过。
“先生,令孙与寡人,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虽晚了二十年,也是天大的缘分。”
“我愿他与你的缘分,仅止于此。”
此话未能成真,缘既已生,不肯轻灭,直到身死,方才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