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浅白银光的特制纸张上,笔锋苍遒,是一种力透纸背的帷幄在心,却又不失俊丽——
“异象可留。”
萧怀瑾抬起头,丽正殿前,谢令鸢跪在白玉阶上,秋风拂起她披散的长发,以及红色的寿服,她本身并无怪诞,被侍卫以刀剑相对,惶然中还有些凄婉的无助。
眼前他的妃嫔死而复生,还在讲死后见闻,不就是异象么?
素处仙君是被人奉在神坛上的人,总不至于来诓骗他。顺水推舟,素处仙君的论断,是指德妃从棺材中活过来,此等异象,可留之。
且玉珠为佐证,她亦有对上界的记忆,这死而复生的离奇遭遇,是天恩,也是他君泽庇佑的象征。如此一来,那些可能于后宫不利的谣言将不攻自破,京城乃至天下,都会传颂这桩奇闻。
这当口,曹皇后的回话也传来了,自然她和钱昭仪都没敢来,是中宫主事公公抱着尚服局的烫金缎皮册子,迈着小步赶来,跪地叩首道:“陛下,德妃入棺之时,确实是没有戴玉珠下葬的。后宫陪葬明器里,没这个规制。皇后娘娘说,她和钱昭仪恪守着本分,自然万万不敢逾制。”
萧怀瑾抬抬手,底下得了令,守在丽正殿旁等着放火的侍卫,收起了打火石,盯紧德妃,倒着一步步退下。
恶视眈眈的压迫感散去,谢令鸢方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回来,又听得一声传报:“太后驾到——”
瞬间,周遭的气氛,比她刚才诈尸推门时,还要诡异几分。
或站或跪的人,皆是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喘。
萧怀瑾亦是变脸如翻书,他的随侍麻溜儿地齐齐跪了一地,一旁的汉白玉宫道上,浩浩荡荡的二十二名随行侍从,倒影在地面上贯成了一片黑云阴翳,跟在一架鎏金舆辇之后。
待舆辇停稳,一名穿着松花绿衣裙的年少女官上前,拢起紫金色的幔帐,搀扶着一名女子走下来,便是太后了。
太后一身绛紫色双凤对襟大衫,五谷丰登织金红缎的披帛蜿蜒在地,折射出日头上的流光,熠熠耀眼。只是再骄炽灼热的光,也全被她周身的寒气所驱逐。
太后并不看萧怀瑾,声音森冷:“李怀,哀家叫你传懿旨,拦着陛下不要胡来,免得撞煞,这么点差事,为何办不妥?!”
随侍中的一个高阶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办事不利,陛下……陛下坚持要来,奴婢实在拦不得,求太后责罚!”
萧怀瑾冷眼,先时他在来的路上,太后的人奉了懿旨来拦他,他一怒之下叫人滚,太后见他顶撞不从,这便亲自前来,暗着敲打,明着发落他了。
太后冷厉的双目微微一眯,寒光闪过:“滚下去领罚。”
那公公磕了几个头谢恩,萧怀瑾冷笑:“太后真是耳通八方,朕刚从紫宸殿起驾,您立即派人来拦。只是未免操劳,宜居身养心才是。”
谢令鸢跪在殿前未能起身,听出皇帝在暗讽太后管得宽,不禁诧异。虽说天家无亲情,但这对母子连做戏也不屑,何至于此?
她抬头远远瞄了太后一眼,这一眼不由赞叹不已。后宫女子保养得宜,太后看上去只三十出头的模样,额心画一朵殷红的日月牡丹,十分标致的冷艳御姐。谢令鸢看多了美女,却仍觉惊艳万分。
只是太后的五官,本应是温润含情的轮廓,此刻却眼如寒泉,暗隐刀光,宽额高鼻,红唇紧抿,显得冰冷威仪,一看就是大风大浪里磋磨了多年。
婆婆是个晚-娘脸……后宫的日子仿佛更艰难了。
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就连这晚-娘脸婆婆的身边,方才扶她走下舆辇的那个松花绿衣裙的女官,都美得有几分刻薄寡恩,盛气凌人的姿态别提多碍眼。
混迹娱乐圈多年,这种人谢令鸢见多了,最是讨人嫌。
听了萧怀瑾的冷言冷语,太后只冷冷一哂,一双美目扫过众人,看到抱朴散人时却是停了停,向其颔首致意,尔后转向慈恩寺住持:
“住持,丽正殿发生这种事,该如何解?可但说无妨。”
素处仙君都写了墨禅,住持大师还能说有邪?那不是跟素处仙君对着干么。何况大慈恩寺受皇室供奉,自然不会说什么邪恙之类的话。而德妃方才所描绘的极乐净土,虽与《阿弥陀经》未能全对得上,但也不似作伪,细品之下颇有几分得趣,他还打算日后再请德妃延说一二呢,听听界外之事,于修行也是好的。
于是他持诵了一声佛号,笑道:“善哉,恭喜太后、陛下,德妃娘娘乃是神佛眷顾之人,蒙受了君恩圣泽,大难不死,贵不可言,乃六道之中的缘法,实为奥妙天机。”
太后深邃的目光,隔着一片僧道侍卫,遥遥盯住了谢令鸢,平静中满含审视。明明德妃在殿阶之上,太后在宫殿之下,高下之感却是颠倒的。
就那样看了半晌,谢令鸢觉得她将自己的灵魂都洞穿了,太后才终是点头,沉声道:“有劳住持,看来德妃乃是天恩圣眷,是我大晋仁政之普泽,感动天意。便就安心休养,稍后请太医来瞧瞧,有无留下后遗之症。”
为防有人就这类事做文章,她自然也是不欲将此事闹大,倘若太医凭了脉,察觉哪里不妥,到时候暗中赐死,对外称德妃病故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