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个女官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个韦家的遗孤,自小被何容琛当女儿收养,因容貌漂亮,对外一身口无遮拦的性子,又兼她身上有着韦家人张扬的本性,嚣张不改,实在是有点讨厌。
“太医局将情况都跟朕讲了,后宫难辞其咎,必要彻查。”他步履匆匆,开门见山问道:“你这里查的怎么样了?”
韦无默跟着进门,感受到了萧怀瑾身上释放的威压,她冷静地回道:“坤仪殿的宫人,奴婢都已经问过了。据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抱翠说,安胎药是她和另外两个心腹守着煎的,绝不可能加有任何药材,也不会有外人下毒。用了两道刑,都不见供词混乱,可见是不假。太医局收回的药渣,奴婢也派人问过了,从未验出蹊跷……”
“砰”的一声,萧怀瑾一拳打在殿柱上,沉闷的击声,听得韦无默不寒而栗。压抑阴冷几乎充斥了四周,萧怀瑾的声音也一道挤压而来:“可还有发现什么别的线索?”
韦无默目光一闪,想到了方才惊怖的发现。她丹唇微启,又抿住了。本应禀报萧怀瑾,却犹豫了一下,最终叩首道:“尚未有什么发现,请容奴婢再搜查。”
听了她的回答,萧怀瑾不免失望,这失望压在心头发酵,逐渐怒意更甚。
是无能为力的愤怒。
那十恶不赦之人潜伏于后宫,兴许对他笑里藏刀,说着口蜜腹剑的话,却转眼间害死他的妻子,毒死他的孩子。她隐藏在鲜血后,手段是不为人所察的阴狠,兴许还在得意洋洋,看他笑话。
他何其无力!他连愤怒都无以发泄!
他胸口起伏着,在宫正司转了几圈,余光扫到韦无默那张美得凌厉的脸。她低垂着头不言不语,眼睛一眨不眨,连悲悯或嘲讽都看不清。
萧怀瑾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皇后还有两日就要入殓,朕再给你一旬时间,需要什么尽可以提……朕想对皇后和孩子有个交待。”
韦无默无声叩首:“奴婢遵旨。”
她安静等着皇帝发完火离去,才站起来,眉梢眼角的不屑一顾再不敛着。不过萧怀瑾宽容了她十天时间,她松一口气,又去了隔间,拿过方才收缴的胭脂水粉,一一查看。
每个妃子家世不同,喜好不同,香料水粉的自然也有天壤之别。何贵妃的多是真腊、龟兹等地的贡品,淑妃用的水粉香气像是小姑娘似的,贤妃的胭脂香料少且清淡,丽妃最夸张足足有一箱子,还有九嫔、婕妤……尽管这些妃嫔们用度不一,但从她们宫里收缴上来的东西里,她都发现了同样的事物。
——是一个白瓷缀花盒盛着的桃花口脂,浅淡的粉色,色泽恬淡,气韵芬芳。令人看了爱不释手。
桃花,活血化瘀,常用以行经,药性并不激烈。先前被她差遣去太医局问话的宫人,已经来回话了,桃花若辅以桂枝、芍药、丹皮、桃仁等,加大剂量,服食多日,可用以堕胎。
韦无默以手捻起一点口脂,放到鼻端轻嗅。
这些桃花口脂,都是德妃开春时亲手所做的,以桃花、苏合油调制,也送了她一份。她当时挺高兴,为着德妃这份心意。
苏合油亦有活血行气之效,量少倒是不碍事。但若量多的话——
妃嫔们每日都要晨昏定省,皇后是在众妃嫔聚在一处请安时早产的。
倘若那些妃嫔都用了这种口脂,每日桃花与苏合香气弥漫……有了这个引子,皇后再容易动怒,被引动了早产,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碰上何贵妃恰好吵了那几句,便遭上了这无妄之灾。
幕后之人算计得十分缜密,几个细微的诱因并发,皇后的早产更像是情绪导致。而早产生出了死胎来,胎儿死因更容易掩人耳目。也即是说,对方的目的在于孩子,皇后的大出血之死,倒是意外了。
苏合清淡的香气萦绕在鼻端,韦无默心中暗自推测了一切,越想越心凉。
她本应该顺着这怀疑,暗中将德妃查下去。却又不断打消这个念头,反而想亲自去问证。
——因为德妃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她在宫里长大这些年,对人的心思是有直觉的。她宁愿相信,这只是德妃无心之失!
但……倘若是她看走了眼呢?倘若德妃只是面上做出一副亲切无辜的模样,实则为了凤位而装腔作势,包藏祸心?
如果真是这样,那德妃未免太可怕了。
明明夏日是明艳的,韦无默却觉得凉意从骨缝里直冒,不寒而栗。
她走在回长生殿的路上,烈日当头,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意,无意识地踩着阳光下拉长的影子,一会儿质疑,一会儿推翻,心中已经如滚油沸腾,翻山倒海。
从宫正司到长生殿,要过两道宫门,拐几个弯,往往走两炷香的功夫。然而韦无默走得如一抹嫩绿的风,匆匆而至。
后宫这些日子都紧盯着宫正司的动静,不免又猜测纷纭,知道她大概是有了什么眉目。
这个惊怖的发现,韦无默对皇帝压下了,却不能不对太后说。
长生殿里,何贵妃也在,她这几日都来此侍奉太后,无非是通过这个举动向外人宣示,不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是何家的人,地位稳着呢。
韦无默向太后和贵妃分别行了礼,袖子一伸,一盒白瓷装的口脂放到了案上。
长条状的白瓷盒在案几上翻滚跳跃了几下,躺平了。
何贵妃识得这个瓷盒,谢令鸢送的桃花口脂,她用惯了宫里的好东西,用这口脂时,还挺新奇。
韦无默:“太医局说,皇后那日早产胎动,除了动气,还应有活血之物引动。奴婢在所有宫主那里,都发现了这桃花口脂。太医局验过,配方有桃花、苏合油……”
她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添油加醋。后面的话,无需多言。何太后与何贵妃都是大门第出身,弯弯绕绕都明白。
何太后不言不语,她伸出手,拿过瓷盒,在眼前打量。这口脂,谢令鸢也送了她一份。
那时她拿到口脂,心里想起的却是很多年前,先帝在世时,宋逸修每每出宫,总会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给大皇子。那些物事里,偶尔夹杂着一两件首饰或胭脂。
有一次便是桃花口脂。她还清晰记得,味道比谢令鸢亲手做的更浓郁一些,色泽也更艳丽。
何容琛淡淡道:“叫德妃来问问话吧。哀家亲自问。”并没有动怒的意思,令人捉摸不透。
比起何太后的冷静自若,何贵妃心中却泛起了惊涛骇浪。
她脸色倏然苍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盒口脂。韦无默的话字字坠在她的心头,一瞬间她想到,当初德妃劝她不要妄动——结果德妃反而按捺不住,出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