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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193米,成王败寇,忆风流(卷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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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正是木香花盛开的季节。

囚车路过的街道两边高墙上,爬满了木香花。

不知何处,大风起,越吹越劲。

风一拂,一些即将凋谢的花瓣脱离了花茎,迎风飞起,在空中翻转几下,有些落在囚车上,有些落在萧乾的上,将他俊俏的容色衬得更为贵重不凡,就好似那一朵朵洁白飞舞的木香花,瞬间绽放,风华绝代,干净得令人不敢染指,无法直视……

“今儿这风,真大啊!”

“妖风!”

“……唉,是有冤啦。”

“嘘,说不得,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一杀就是五百多人,暴政……”

街道两侧都是值守的禁军,但南荣也算是一个百姓敢于言论的时代,人群里老百姓的话,没有人阻止得了。一个盛世家族的谢幕,足够令人唏嘘,更何况,还是用这样凄恻惨淡的方式谢幕?

大街上,人潮汹涌。

如果没有禁军执刀阻止,恐怕人流早就冲破了禁制。

“萧六郎!”

“萧六郎!”

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披头散的姑娘。

她像是刚从睡梦中爬起来,还没有彻底清醒,视线有些朦胧,衣衫也不太整齐,赤着双脚,披着长长的头,一袭衣裙在大风中胡乱飞舞,绝美的容颜,带着一种妖异的戾气,竟让禁军们一时呆怔,眼睁睁看她冲过来,无人阻挡。

一直到她趴在了萧乾的囚车上,几名禁军才骤然惊醒。

“找死吗?还不出去!”

他们想要过来拉她,墨九回眸一瞪,眼睛里全是仇恨的光芒。

“我就找死了,不仅找死,还拉你一块儿死?来啊!”

“你——”

那禁军还想骂什么,却被尉迟皓及时制止。

他认识墨九,朝身边的校尉使了个眼神儿,上前小声赔笑。

“九姑娘,还请不要与我等为难。给个方便才是?”

为难?方便?

墨九眼眶有点红,高昂下巴。

“今儿九爷还就为难你们了,怎么的?”

慢腾腾站起来,她高扬起手腕,上面绑着一个寒光闪闪的暴雨梨花针,她摊开的手心里,有几颗轰天雷。她不惧不畏的站着,昂挺胸地站在萧乾的囚车前,冷声道:“谁敢阻止我,此处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她高声喊着,铿锵有力。

这时,很多人都认出来了。

……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墨家钜子。

人们见过各种各样的墨九。

带着肆意笑容的,带着飞扬情绪的。

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披头散,赤着双脚,宛若疯魔的墨九。

一时间,从尉迟皓到一干百姓都怔住了。

他们都看见了墨九癫狂,却不敢相信,一个正常人真会选择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她的样子看上去……确实不太正常。

脸异样的红,眼异样的狠,样子像头恨不得啖人血肉的小兽。

“阿九!”囚车里的萧乾,望一眼长街黑压压的人群,再看向墨九飞舞的长和挺直的身姿,目光里微微渗了一些凉意,“此处人多,胡闹不得。”

墨九回头看向他。

两个人互视许久,萧乾目光坚定,半分不曾变化。

墨九的神色却变了又变,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好一会儿,她一只手抓住囚车的木栏,蹲了下来。

“萧六郎,你忘记答应我的事了?”

萧乾垂了垂眸,不与她直视,“回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墨九抓牢木栏,声线近乎冷漠,“你给我下药,就是不想我醒过来看见你死对不对?可你肯定也没有料到,我的意志力会这么坚强,我控制住了药效,提前了一天醒来,萧六郎,你高不高兴?”

萧乾紧紧抿唇,看着她不言不语。

墨九呵的一声冷笑,“萧六郎,你可真残忍。你为什么不干脆再狠一点,干脆毒死我算了?为什么要留下我,留下我一个人,让我给你收尸吗?”

“阿九……”

萧乾低低喊一声,眉间似有踌躇。

这时,人群已经反应过来。

有人开始往前拥挤,禁军也有点慌乱。

萧乾长叹一声,“生死有命。乖,回去。”

墨九继续冷笑,双目里是火一样的血丝,“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我做不到。今儿,除非他们先杀了我,踏着我的尸体押你去刑场。”

微仰着头,她扫一遍那些想要伺机擒她的人,喊一声不远处的“墨妄”,见他点头,又回过头来看着萧乾,目光从他脸上慢慢扫过,那只手却越过囚车木栏,抓紧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道:“除非我死,否则,我办不到。”

风从长街上吹拂过来。

似乎更妖了,越吹,越大。

围观的百姓里头,有的人被风迷了眼,竟是淌了泪。

……也或许,他们是被那个立在囚车前的女子感动得落了泪。

这样的妇人,原就是不凡的。制得了火器,玩得了机关,看得了风水,下得了厨房,也敢于冲向囚车,敢于向朝廷说“不”,那骨气与本事丝毫不输男子,却还如此有情有义。

只可惜,又能有什么用呢?

她醒来得还是太迟了,这里有数万禁军,数万百姓,临安几大城门从昨夜就闭城未开,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就算墨家机关火器天下无敌,就算她墨九有通天的本事,也是蜉蝣撼树,多添几副棺材板而已……

这边的僵持,让尉迟皓很头痛。

事情牵涉墨九,他不敢独断。

在墨九出现时,他一边防备着,一边已叫人快马入宫通知了宋熹。

于是,在墨九与萧乾僵持和对视时,他没有下命令,禁军也就无人前去阻止。

尉迟皓在等消息,不敢轻举妄动。

渐渐的,天亮开了。

可原本晴朗的天色,却是变了。

朝霞无晴,天边乌云滚滚压了下来,像是为了萧氏一族在默哀致意,低沉得像一块重重的大石头压在人们的心里头。

木香花洁白的花瓣,飘飞不停。

一片,接一片,在墨九与萧乾的中间荡来荡去。

俊男、美女、洁白的花……

这画面,有一种悲凉的美。

以墨家的势力,光天化日之下,要半途劫走五百多口人,根本就不可能办到,在南荣都城临安,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办到,莫说墨家,就算是汉水以北的萧氏大军过了河,直入临安,也未必有胜算。

但是,萧氏族人巴巴注视的眼睛,孩子们噙着泪水的希冀,让墨九的热血在胸口激荡——就算拼了一死,她也绝不能袖手旁观。

“萧六郎,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不怕死!”

“阿九!”萧乾眸色低沉,“百姓是无辜的,你,更得活着。”

“我管不了那么多!”墨九吼了回去,直瞪着他,“我只要你活着。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死。”

“傻姑娘!”萧乾看向她,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有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在微微闪烁,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无法说得出口,只坚定地望着她道:“记住我的话,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是啊!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可为什么他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愿意与她一同活下去?

受了药效的影响,墨九的脑子是纷乱的,理智也很难凝聚,她不想听萧乾半句话的解释,一只手固执地吊着囚车,狠狠咬唇,正要要挟尉迟皓放人,就听背后传来一串快马的蹄声。

一名禁军校尉大汗淋淋地奔到尉迟皓面前,翻身下马,抱拳拱手。

“尉迟将军,陛下有令,意图劫囚者——”拖着声音,他慢慢抬头,瞄一眼囚车前的墨九与萧乾,声如洪钟地高声说了三个字。

“杀、无、赦!”

杀无赦!

好一个杀无赦!

“听见了没有?萧六郎,我也已经犯下了杀无赦的大罪了,你不能再丢下我。”

看她什么都不肯听,也不怕,尉迟皓头痛地走了过来。

“九姑娘,请吧,我差人送你……”

不待他话音落下,萧乾突然扣住墨九探入囚车的那只手,反手一转,就卸下了她腕上的“暴雨梨花针”,又就势拿下她的轰天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控制住。

控制住她,墨妄还能如何?

墨家……又能如何?

尉迟皓一惊,瞥着萧乾,没有说话。

萧乾扫一眼墨妄与疑惑不解地众人,不温不火地解释,“墨九近日妄动肝火,痰迷心窍,幻听、幻视,癫狂之症复。麻烦尉迟将军,送她回临云山庄。”

这句话很有点儿意思。

墨九在楚州时就是一个有名的癫狂症和傻子。

她这会儿突然了病,跑来疯疯癫癫的闹事儿,他又已经控制住她了,自然不可能再治一个疯子的罪……他这是给宋熹找了一个台阶,也给了尉迟皓一个交代。

“多谢萧使君。”尉迟皓从萧乾手上接过墨九,又瞄看他一眼,“九姑娘的病情,本将会如实告之陛下的。使君,且放心……”

萧乾微颔,并不作答。

长街上,又恢复了拥挤的画面。

囚车渐渐远去,木香花,还在飘飞。

被两名禁军控制在原地的墨九,大声叫喊。

“萧六郎,我恨你!”

“我恨你!”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萧六郎,到底为什么?”

一个小插曲,除了给这个故事加一点谈资,似乎对行刑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

毕竟与朝廷抗衡,不是那么容易的。

卯时正,一干人犯终于押至刑场。

此时,天气更为阴沉,逼仄,让人无端恐慌。

刑场,这个凝聚了无数冤魂的地方,在暗沉的天际下,散出一种古怪的凉意。为了今日的斩刑,殿前司几乎出动了临安城全部的禁军,把刑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刑场的高台上,监斩的正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的四位主官。

他们高坐着,看着下头密密麻麻的人群。

囚犯一共五百多人,单是一行一行的排列,那庞大惊人的数量,也得花费一些时间来一一清点……

这是南荣开国以来,同时行刑人数最多的一次,刽子手的人数根本就不够,好多刽子手都是从禁军里临时挑选出来充当的。这些人里,有一些根本就没有杀过人,有一些还曾经在萧乾的麾下领过差事,几乎每个人都听过他的英雄事迹,也都知道南荣赫赫有名的萧家那些曾经的辉煌。

五百多人的监斩,说来一句话,过程却十分复杂。

从卯时整,囚车到达,一群人忙活到巳时,方才将所有囚犯验明正身,押上刑场。

老百姓远远观望着,屏气凝神,静静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行刑台上,除了风声与妇女小孩的哭声,再无其他。

午时一过,领旨前来的宦官李顺望一眼天际,大步走到正中,展开手上黄澄澄的圣旨,对着挤得水泄不通的刑台之下的百姓高声念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枢密院枢密使、天下兵马大元帅萧乾,领旨北上抗珒,却不遵皇命,大逆不道,趁机结党营私,私通珒人,意图犯上作乱,谋朝篡位,其罪为天地所不容……萧运长等人为虎作伥,知情不报,包庇罪犯,与萧逆互通款曲,以通敌叛国罪同论,处以满门抄斩!钦此。”

嗡嗡……

圣旨念罢,台下议论纷纷。

满门抄斩!满门抄斩!

叛国罪,萧氏真的坠入尘埃,再难翻身了。

“陛下有令,午时三刻,斩立决。”

宦官李顺尖细的嗓子,响彻刑场,如同在乌云滚滚的天际投下一颗惊雷,让哭泣的人哭得很大声,有些胆小的人,已然吓得失禁昏厥,还有一些萧氏族人眼看萧乾无法营救自己,也当真以为他们是因为萧乾而获罪,大声地骂咧着哭嚎开来。

不去恨杀自己的人,却恨救不了自己的人。

人性,有时当真可笑得很。

在场上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中,萧乾也被押在刑台上,就在萧运长的身边,他面色略显苍白,不动、不应,也不抬头,一张平静的脸上,甚至找不到一点紧张害怕的情绪。

“六郎!”萧运长声音更为呜咽,“你不该回啊,六郎!”

“……”萧乾默默无语。

“苍天呐!祖宗呐!”萧运长整个儿跪倒在青石地上,呜咽不已,“你们快睁开眼睛看看吧,冤啦!我萧氏一族忠君爱国,落得如此下场,何日得见朗朗乾坤?何日可以沉冤得雪?”

“萧乾一诛,萧氏必亡啊!傻孩子!”

他喊声一过,人群里又响起一阵咆哮。

“狗皇帝!你怎么不去死啊,狗皇帝。”

“我诅咒你,诅咒你断子绝孙,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啊……呜呜……”有人在哭。

“狗皇帝,你出来!你出来啊!”有人在吼。

“我不想死啊……呜……饶了我们吧。”有人在求饶。

“萧六郎,都怪萧六郎!我们是无辜的啊!无辜的啊!”

哭声、喊声、叹声,嘈杂一处,场面混乱而悲凉。

就这般拖拖拉拉间,午时三刻终是到了。

乌云装腔作势了半天,天空终于下起了细雨。

离行刑越近,刽子手们越紧张。

高台的案上,摆满一碗一碗的烈酒。

刽子手们扎着红色的腰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虽然都说午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但杀人,还是需要酒来壮胆。

雨越下越大,几个监斩官互望一眼,点了点头。

“时辰已到,斩!”

一声厉喝,斩令牌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砰”一声,令牌落地,满场皆静。

刑场下方,抽气声此起彼伏,天空中的孤鹰似是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凄声叫唤着,拍打翅膀,盘旋不去,一遍又一遍掠过这一座王朝盛世下的残忍之地,将浮沉、对错、成败、善恶,一一勾勒成模糊的剪影。

“啊!”

“啊!”

“冤啊!”

响彻云霄地哀呼声里,墨九挤过人群,正好看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血浆流淌一地,人头还在不停地滚动,她双目圆瞪,赫然正是大夫人董氏。董氏的身边,是二夫人袁氏,三夫人张氏,三妯娌吵吵闹闹了一辈子,这会儿倒是一同上路了。

鲜血,雨水。

场面,令人作呕。

萧运长,萧运序,萧运长,三兄弟也被斩于一处,三颗人头齐刷刷落在地上,在“咔嚓”声音,出了生命最后一声哀鸣。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的眼睛都是大睁着的,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这个人世,奔向了不知是极乐还是极悲的未知……也就这样,将满腹的不甘心摆放在乌云之下,任由雨水冲刷。

“萧乾诛,萧氏亡。”

不知由谁在喃喃,此话迅速传了开去。

“萧乾诛,萧氏亡。”

“不!”一个更为洪亮的声音响起,满带呜咽,直入苍穹,“萧乾诛,萧氏灭,南荣将亡矣。”

“萧乾诛,萧氏灭,南荣将亡矣。”

一时间,苍天哭泣,大地悲呜。

“……萧六郎?!”

墨九又一次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双目似有火喷,神色恍恍,在雨声中喊叫着,喉咙里出来一种悲鸣的声音,沙哑得如同失群的孤雁在呼唤同伴,令场上众人听之动容,心悸难忍,好多人,情不自禁抬袖掩面,不敢去看那血肉狼藉的行刑台。

“萧六郎!”

她疯狂地往行刑台扑去。

“小九!”墨妄一把架住她的身子,几个禁军也闻讯过来,拿刀架在前面,用人墙抵住她失控的身子。可墨九恍若未闻,大声喊着、叫着,疯子一般挣脱开去,往禁军的刀刃上扑。

生怕她不小心受伤,墨妄紧皱着眉头,双臂圈住她,几乎把她整个儿都束缚在怀里了,可她两天没吃没喝的身子,居然还有力气挣扎……

“小九!你清醒清醒!”

墨妄无奈,在她耳边冷声厉喝。

“萧六郎已经去了!墨九,你醒醒!”

萧六郎已经去了?墨九像受极大的惊吓,陡然瞪大双眼。

这几个字仿佛魔咒,在她的耳边仿佛回响。

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让她浑身颤抖,手脚不听使唤的啰嗦,无措,那一瞬间,像被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空洞、迷茫。不是伤心,不是害怕,也不是任何可以描述的情绪,就像是做梦一般,咀嚼、回味,反复想像这事儿的真实性。

“不,我不相信。”

她怎么能相信萧六郎会离她而去?

他答应过她的,要死也要死在她后面。

他答应她的事,还有好多没有做到。

他们还有约好的长长人生,要一起去走。

他还有君临在下的野心,没有实现。

恍惚间,他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在渡口,抚剑微笑,衣袍飘飘。

在官道,打马经过,蹄声嘚嘚。

他原本是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这之前,他还会笑着喊“阿九”,会皱眉斥责“阿九”,会无奈轻抚“阿九”,会紧紧抱住“阿九”,现如今,他的鲜血流向了哪里,他的灵魂又去向了哪里?

他还能再唤一声“阿九”,搂她入怀吗?

凄厉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将行刑台上的旗幡高高扬起,细雨绵绵,像温柔的手,不遗余力地洗刷着石板上的鲜血,红的血、白的脑浆、汇成小溪往外流淌,涂得整个天地,仿佛都陷入在一片血腥之中,点缀了南荣的繁华……

“尉迟将军,请验尸!”

监斩官一声令下,尉迟皓拱手低应。

“是。”

身为皇城司的都指挥使的尉迟皓,对萧家人一干人等都很熟悉,所以验尸的几个人,是他亲自挑选的,对于萧乾、萧运长、萧运序、萧运成等萧家主要男丁的验尸工作,也都将由他本人来亲自完成。

单手抚着腰刀,他双脚慢慢踏出一步。

停顿,再一步。

终于,他加快脚步,从血水中走向正中的一具尸体。

两名禁军小心翼翼地拿着收尸袋跟在他的身后。

尉迟皓走到萧乾的身边,低下头查看一下,再抬起头。

“萧氏逆、原枢密院枢密使萧乾,已伏法!”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传入场中,如同地狱的勾魂使者,冷漠、无情。

话落,场上又是一阵寂静。

死了!萧乾死了!

一代神医,一代战将,一代美男,一个神话般的男人,居然在众目睽睽中,死在刽子手的屠刀之下,死在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中……从此灰飞烟灭。

那个负责斩的禁军,大抵是第一次行刑,尉迟皓声音未落,他瞪大双眼看着地上的尸体,突地双手捂脸,蹲下身大哭起来。

那嚎叫声,响彻云霄,如丧考妣。

没有人知道他在哭什么。

是恐惧、是害怕,还是无助?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萧乾真的已经死在了刽子手刀下。

两名禁军见尉迟皓抬手一摆,赶紧过去捡起人头和尸身装入一个殓尸袋里。尉迟皓没有再看一眼,又走到下一具尸体前,照常有禁军过来殓尸。就这样,在他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里,一个又一个萧家人被验明尸体,并被装入了裹尸袋。

“萧氏逆贼,原护国公萧运长,已伏法。”

“萧氏逆贼……已伏法!”

“萧氏逆贼……已伏法!”

“萧氏逆贼……已伏法!”

一个个声音响起,一个个殓尸袋被搬运了下去。

犯了叛国罪的人,不管生前有过多少荣耀多少辉煌,死后莫说不能风光大葬,连正常安葬都没有资格。所以,墨九的担心完全都是多余的。

她根本不需要为萧六郎找墓地,打棺材,办后事。台上验明了尸身,自有早就准备好的板车,把那些装了尸体的殓尸袋堆在一起,登记一个,就丢上去一个,等一个板车堆满,就拉走,直接拖到城外的乱葬岗,胡乱掩埋即可。

连一个木碑都不会有的人,哪里需要后事?

又或者说,连子孙亲人都没有的人,又哪里需要办后事?

萧六郎一世波折,有荣辱,有恩宠,有足彪炳千古的汗马功劳,他的一生,曾伴着萧氏一族的风起云涌而起伏,也曾伴着呐喊声声让铁蹄踏过大江南北,可如此风流人物,留与人间的,也只剩追忆。

那些功勋、故事,都将过去。

多少年后,当后世的人们翻开历史的厚重书页,史料上也无非只有六个字。

“萧乾诛,萧氏亡。”

……

……

“小九,人都走光了,我们也走吧。”

墨妄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外传来,落入墨九的耳朵里,时而小如蚊蚁在爬,时而大如暴雨巨浪……让她耳朵“嗡嗡”作响,思绪纷乱间,完全不知所措。

她抬头。

雨中的燕子,扑腾着翅膀,在四处躲雨。

天际的乌云,已渐渐散去,天越亮开了……

可她的眼前的景色,却突然旋转起来。

转!不停在转!不受控制般的转动。

“萧六郎!”墨九低低唤着,四处寻找。

“萧六郎!”她如同失去了某种意识,提着裙子在雨中到处乱窜,很快冲入了散去的人群。

“萧六郎!”她左看看、右看看。东张、西望,时不时逮住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就强迫人家转身来看……

墨妄不得不紧跟在她的身后,扶住她,不停向人赔礼道歉。

墨九也不管他,看一个人不是萧六郎,甩开人家就去追下一个。嘴里不停叨叨着“萧六郎”,那样子到与萧乾先前所说的症状一般无二——确实是癫狂之症作无异。

“萧六郎!你在哪儿?”

“萧六郎!你在哪里呀。”

“萧六郎……”

她赤着双脚在街上狂奔,长被雨水淋湿,黏成了一团,样子狼狈不堪。可到底两天没有滴水未进,身子又哪里支持得住?没有跑出那条街,她腿脚一软,“腾”地倒在了泥泞的地上。

一群人挤过来,差一点儿踩着她娇软的身子。

“小九!”墨妄大声唤着,紧张地挤开指指点点的众人,飞扑过去,伏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子护在怀里,紧紧抱住,急切地吼:“不要这样,小九!你不要这样。我很害怕,我很害怕,你不要吓我!你要好好的,小九!你听见没有?”

害怕!

墨妄这辈子从来没有说出过“害怕”两个字。

但他连死都不怕,却真的怕极了墨九这个样子。

她的失常,太像他曾经在盱眙初见她的样子……

无神、懵懂,像独立于这个尘世之外。

墨妄大声喊着,墨九却像听不清他,就那样趴在地上,时间仿若静止,如果不是她急促的呼吸声还在,墨妄一定会以为她已经昏了过去。

“小九,你要好好的。”

“……”

“他希望你好好的。”

墨九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一僵。

突然地,她不再挣扎,就那么安静了下来,像一只悲鸣的小兽,双手慢慢往前伸去,慢慢的、紧紧的、抓住地上满是泥泞的青石板,摩挲着,摩挲着,手指被磨破,鲜血淋淋,也宛若不觉。

“小九,你想哭,就哭,不要忍着。”

“……”

“哭吧,乖!哭!使劲儿哭!”

墨九咬着下唇,喉咙口有呜咽,可她硬生生压抑着,愣是没有哭出声音来……一双倔强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复杂的光芒。

“我不哭,萧六郎说,不喜欢我哭。”

漫天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覆盖了整个天地。

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顶黑色的小轿。

小轿很普通,但能乘轿子的人,想来也是不一般的。一个没长胡子的白面男人,像个太监似的,躹着身子,偷瞄一眼墨九的方向,低声对轿子里的人,小声道:“娘娘,人都散了!”

轿子里久久没有回应。

安静得,与行刑台般,死一样的冷寂。

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不带感情的轻声软语。

“爹、大哥,你们可以瞑目了!”

轿外的小太监打个哆嗦,恭敬地垂手道:“娘娘,可要起轿回宫?”

“嗯。”轿子里的人,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撩开帘子,朝拥挤的人群看了一眼,也不知目光焦点是谁,声音低低的,仿若喃喃,“他一心要保你的命,你说,你都疯成这样了,痛苦成这样了,本宫该不该依了他呢?”

这娇声、软言,黄鹂儿出谷似的,原是极为动听的,可小太监的肩膀却无意识瑟缩一下,飞快地抬头望那轿子。

可不待他看清娘娘那张脸,帘子已落下。

“回宫!”

“喏。”

小轿慢悠悠离去,就像没有人看见它出现一样,也没有人注意到它消失在雨中的街口……

墨九趴在地上,眉头、梢,全是雨水,脸上也有污渍……

可她浑然不知,就那样趴着,在雨中安静的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天地都伴着雨水悲鸣起来,她却慢慢吐出一口气,情绪平稳地轻声喊墨妄。

“师兄……”

“嗯。”墨妄还护在她身边。

“他们杀了他。”她声音很浅,像自言自语。

“小九……”墨妄嗫嚅一下嘴唇,不知能对她说什么。

任何的安慰,在这样的时候都太过苍白。他想要保护她不受伤害,可眼睁睁看她被伤害,却什么也做不了,那种无力让他双拳紧紧攥紧,一拳头砸在青石板上。

“是师兄没本事。”

本事?

再大的本事又如何?

她墨九没本事吗?萧六郎没本事吗?

都有本事。

可现实是残忍的,谁的本事能大得过皇帝?

大抵这便是古时候的人常说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了。

这可能也就是萧六郎不想弱于人的宏图大志由来。

可壮志未酬,他又怎能离去?

墨九怪异地笑着,慢慢从他怀里挣脱而起,再慢慢爬起身,捋了捋头,一步一步,踉跄地拖着脚,走过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向街头……

她着笑,伸手入怀,掏出一个东西。

一柄木梳子,很简陋的木梳,是她为萧六郎绾过的。

还有一缕黑亮的长,是木梳齿上梳带的,萧六郎的头,她把他裹在一起,又硬生生扯落一些自己的头,缠在一块儿,挽了个丑丑的小髻子,反复瞧着,塞入荷包,唇角露出一丝笑来。

“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萧六郎,我始终是相信你的。”

墨妄不知她在说什么,微微皱起眉心,提醒她目前最为紧要的事情。

“小九,我在禁军里托了人护好萧使君的遗体,一会儿等人散了,咱们就出城去寻……”

“不用了!”不等他说完,墨九就冷冷地打断,“冷冰冰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的?他喜欢拿性命与萧家人共生死,那就让他与他们葬在一起好了。”

墨妄以为自己听错了。

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墨九。

“小九?”

墨九没有回答,有一丝风拂过来,卷起她的头,让她尖细的小脸儿显得更为冷漠,更为苍白,仿佛没有半点温度。

“师兄,我们马上离开临安。”

离开临安?墨妄更是不懂了。

“我们不为使君殓尸,不回临云山庄了?”

“不回,来不及了。”墨九转头看他,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那冷漠无情的样子,让墨妄严重怀疑刚才在街上赤足狂奔,大喊大叫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墨九。

“那我们要去哪里?”

“想法子出城,去金州——兴隆山。”

审视着她冷静的样子,墨妄还是一头雾水。

那日湖上的“擒龙行动”之前,临安城里该疏散的墨家弟子都已经疏散了,如今留在临云山庄里的一批人都是骨干精英,只要一声令下,就能随时生死相随的兄弟,就算他们不回去,那些弟子也知道该怎么做,所以,这些都不是问题。

可问题是,墨九到底为什么?

连殓尸的大事都不去,为何这么急?

思忖一瞬,他不得不多问一句。

“小九,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墨九望天,一字一顿,“要拼命地……活下去!”

------题外话------

原本是想写得轻松一点、可最近的文字,有点驾驭不了。莫名的,就会让忧伤掉入字里行间。大家不要哭,这毕竟是戏……所有相爱的人,都会重逢。能重逢的暂别,都是美好。另外,广而告之,原来的综合群已满,新入的妹子加新群:568032005管理员妹子们辛苦了,二锦好久都不理事,想想内心有愧!另:明天如果没有更,就请后天来看。谢谢守候的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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