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菀扒着她的手也使了力,不让她掐得过紧。她从来没见净虚盛怒过,这会儿瞧着她眸子猩红理智全无的样子,知道自己是戳中她最要紧的地方了。那茶里有毒的揣测,怕是也没错。事出反常必有妖,净虚突然向她献殷勤,哪能是什么好事儿。
眼见着几句话把净虚逼得丑恶嘴脸尽现,青菀也没就此打住,继续卯着力气说:“到那时你的丑恶现于众人,让佛祖菩萨蒙羞,可见你不会得善果!”
一句句不留情面的话挖在净虚心上,把她激怒到极点,连掐着青菀的手臂都微微颤抖了起来。青菀寻得时机反制,一把将她推倒按在炕上。这就不叫她再翻坐起来了,使足了浑身的力气给按着。
她也气喘吁吁,换了不咄咄逼人的语气问净虚:“你杀了我,于你有什么好?我伏低做小跟着你,伺候你,难不成就是为了害你?害你于我有什么好?”
净虚几度挣扎着要起来,都被青菀按了下去。在听完她的话后,这又不挣扎了,死鱼一般躺在炕上,只是哼哼喘气盯着青菀。这样便慢慢冷静了下来,半晌问了青菀一句,“那你为何跟着我?”
青菀手上劲道松了几分,“想得口饭吃,别无他求。这世上角角落落,容人的地方不多。难为一清师父当年不嫌弃我,收我为徒,给我口饭吃。若不是她,也不知是会叫人卖去窑子里还是卖去哪里。我不跟着你,就得自个儿谋生路去。这世道对女人而言,哪有什么生路?”
净虚看青菀冷静认真,自觉得这小姑子不是瞧着那般温软好欺负。好些主意,都心腹里藏着呢。平日里装憨,被她呼来喝去。能忍下此等的,必不是简单的人。自己在她面前比比,确实有些思虑不全、伎俩不足之感。
她脱手松开青菀的手腕,轻呼了口气问她:“六王爷对你心思昭昭,你为何不跟了他?王府里有人伺候,一口热饭有什么难的,比起跟着我,不知好多少倍。”
青菀瞧出她没有了再厮打的心思,自也放开了她的手。她从炕上直起身子来,又伸手搭劲把净虚拉坐起来。无心再闹,自己转了身往床边去,嘴上说:“你打小寺庙里长大的,见识过什么?不过道听途说一些,也不能知道其中酸苦。跟了六王爷,得到人府上做庶妃去。庶妃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姨娘一个意思。你当姨娘好做?我宁可跟着你吃些苦辣,也不愿给人做姨娘去。要是愿意的,七年前安安心心叫人卖了就是。”
净虚看着青菀,这会儿才感觉出来她比自个儿可有阅历得多。凡事看得通透,瞧得明白,也知道自个儿要什么。她心里自然疑惑,还是问青菀:“你家里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青菀在床沿儿上坐下,捡起白日里赶路叫草枝条勾拉坏的灰袍。针眼儿里穿上灰线,寻着缝口一处处给缝补起来。她说:“今儿咱们既把话说开了,就不必再遮掩。我不瞒你,我小时候家里富裕,后来遭了难,没落了。我娘就是人家的姨娘,在那么多人的大院儿里,没一个人拿她做人看。”
净虚还要顺着话题再问什么,青菀低头咬掉线头,开口截了她的话头,“我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僧人,凡心多得很。平日里想吃些荤食,七年没吃了,馋虫不知生了多少,尽数都生忍着的。再说那事,也是着了你道,被六王爷留下帐里睡了一晚,破了戒。咱们是一样的人,不纯粹,不能整人整心交给佛祖,私心多得数不清。你留下我不亏什么,我自个儿就是这样儿的人,能说你什么?你那事是被迫,在我面前照样儿头抬高高的,不必觉得身上不干净。我还是一样伺候你,样样周到,只希望你带着我给口热饭吃。”
青菀轻描淡写地说着,说到这打了个顿,抻抻手里的灰袍线脚,暗瞧一眼净虚的脸色,才又继续说:“当然,你若实在打不开这心结,我也不强求,明儿我便打包裹走人。您一人进京,一人去面对那些个你从不认识的人。不过你就得有心理准备,京城不比苏州,没几个人认识你。在寒香寺人人都护着你,捧着你,在这里却不是。没有我在,你得自个儿挡事情。别露了陷,叫人抓着把柄,京城可就呆不下去了。”
青菀这话大半为实,也是故意说讲出来叫净虚权衡。净虚也不会听不明白,倘或不带青菀在身边,自己将面对许多事情。而那些事情,恐怕都不是自己擅长处理的。她又想了一阵,确认似的再问青菀:“你当真不觉得我不干净?”
青菀点头,“您这样都算不干净,我这样儿的算什么?您的担心我明白,可您也得明白,我毁你声誉名节,于我半点好处没有。”
净虚慢慢把腿收上炕盘起来,半晌松了口,“你便留下吧,此番算是交了心,我自不拿你当外人了。”
与她交心也着实是难了,青菀搁下手中的灰袍,看向净虚,“您可想好了,这也不是凭着一时意气胡说的。等明儿你心里又不畅意,外头要些耗子药来,再药我一回,那可不得了。倘或真心打算留我,往后您拿性儿没什么,我理应伺候您的。只是,不拿我当外人这话,得是真话。您也别怕我笑话您,我不是佛门里刻板不通情理的那些老姑子们。人有七情六欲,真都禁住的,能有几人?”
这话说得深得净虚心意,尽数都是替她开脱的话。她便毫不犹豫地点头,“你便留下吧,我再也不说撵你的话了。外头还说我是你师父,内里咱们还是这样。”
说罢这话,心里莫名放松下来。原本吊了一路的心,这会儿也落下了。只要这小姑子成了自己的心腹自己人,旁的倒也无有什么怕的。那六王爷应约在军中下过命令,对剿匪山上遇尼姑的话谁也不准提,否则军法重罚。
她不管青菀还在缝补衣裳,自熄了小炉里的碳火,下炕往床上睡觉去了。
青菀就着曳曳而动的灯火,把灰袍上的缝口尽数缝补起来。今儿一闹,与净虚把话说开了,说起来算桩好事。往后有话便可在她面前提说,不必再像之前伺候祖宗一般事事依她。她把缝好的灰袍叠好,摆正在床头上,瞧向净虚的床铺,长长舒了口气。
次日青菀起得甚早,套上灰袍后也不及梳洗,便把炕上煮茶的吊子拿出去泼了其中茶水。茶水泼在院角泥地里,不消一会儿就药死了一大片蚂蚁。青菀有些后怕,脊背生凉。昨晚若不是自己生疑,抱着撕破脸的心思试了一试,这会儿怕是躺在炕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她蹲在院角上,又感念起六王爷许礴来。这事儿也得亏他,军帐里提醒了那么一句。她盯着院角,直看着茶水渗入泥土里,才拎着茶吊子又回到了房里。
这会儿净虚已经起了,坐在床沿儿上系扣子。看到青菀从门外回来,自然地说一句,“梳洗一番,咱们上路吧。”
青菀应一声是,出去井边打水。碰上老妪正在井边撂木桶,便凑到她旁边,与她说:“施主,我家师父爱吃茶煮茶,瞧着你家那茶壶甚好。不知施主舍得不舍得,将那茶壶赠与咱们?”
老妪本就敬仰净虚,也喜欢青菀这般乖巧做事利索的小姑子,自然满口应下,“小师父拿去便是,瞧瞧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我说。家里没什么值钱物件儿,能入净虚师父的眼,您就给她带上。”
青菀笑笑,“也没旁的了。”
青菀伺候完净虚梳洗,又得老妪送来两碗白粥,吃罢了便与老妪别过,往京城里去。走在外头,她找个无人处将那茶壶往深沟里丢了去,怕毒性未除祸害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