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家境贫寒,性情木讷沉默,无友无朋亦无亲,食粥食菜并无肉,只喜欢读书,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平生无大志,只想进京都后能考进天道院读书,后来识得尘儿后,便只想与她一道读书,虽然她对读书着实没有兴趣。”
这是王之策笔记开篇的第一段话。看着这段话,陈长生油然而生一种亲近的感觉,就像当初青藤宴前知道苟寒食的经历后,虽然明知是对手,他依然对其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因为他也是个只喜欢读书的人。
“进京途中在天凉郡王府,我遇着当时的太守、后来的太祖,再然后,我遇着了齐王,再再然后,在洛阳我又遇着了他一次,还有大兄,是的,也是在洛阳那条淌着污水的巷子里,我遇到了尘儿,于是便留了下来。”
“洛阳纸贵,什么都贵,便是烧饼都卖的比别处贵些,更何况那时天天打仗,银钱用完后她想重操旧业,我觉得杀人总是不好的,她问我如何持家,我思来想去,还是要进京都,即便考不进天道院,也可以去天书陵外卖些假拓本,我一直以为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就字写得还不错。”
“她随我来了京都,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便是想离开也不行,因为太祖皇帝的大军把京都围了起来,也正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兄离开洛阳后,便再也不准备回来了,最后城破的那天,我和尘儿坐在船上,隔着奈何桥看着骑着白色独角兽微笑过来的齐王,知道日子应该会好过了。”
“陛下在天书陵前登基,魔族大军却来了。然后过了两年,魔族又来了,齐王偶尔会来客栈找我们闲聊几句,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不知道是因为他最喜欢的那头独角兽在落柳原上死了,还是因为陛下始终不肯明确太子是谁的缘故。有一天酒喝的有些多,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从洛阳城开始,就一直想我去帮他,我有些不明白,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帮得了他什么,而且……我来京都,只是想进天道院看书。”
“我考进了天道院,开始读书,过上了自己向往的生活,然而她却不喜欢这种平淡的生活,我带着她去离宫看青藤,去国教学院看榕树,她都不喜欢,说朝阳园的林子太密,大榕树太高,最关键的是,曲江和国教学院里的那片湖都太平。有天夜里,我看着洛阳杂记笑,她冷笑了起来,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也就我这样的人可以忍受这样枯躁无聊的日子,我懂她的意思,却不想接话,只好沉默。”
“后来,她终于还是离开了京都,不知道是去雪老城还是去寻找大哥的踪迹,总之她离开了我,我认真地思考了三天三夜时间,确认自己不能改变什么,便继续读书,只是在读书的闲睱时间,开始思考修行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朋友们也一直以为我没有修行的潜质,更谈不上什么天赋,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年过四十才开始修行的我,并没有遇到传闻里的那些障碍,我用了一夜时间,便大致明白了什么叫修行,那天夜里或者弄出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很多人,于是很莫名其妙的,我便变成了京都里的名人,齐王拿着太祖皇帝的圣旨,硬生生逼着我进朝开始作官。很多人以为我会骄傲于那夜弄出的动静,因为修行方面的才能而得意,事实上,我真正得意的事情是自己做的那些小游戏在京都以至整个大陆都流传开来。总之,我变成了名人,开始出入那些达官名流的府邸,包括齐王在内的几位王爷都与我交好,日子似乎再次变得愉悦起来,除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平静幸福的日子终究是不能持久的,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想到这段美好日子的结束,竟来的如此突然,某天深夜,京都忽然戒严,我的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他们都是齐王府的客卿,他们要我做些事情,我想了想后,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想过去阻拦齐王,我知道以他的性情,任何人都不可能拦住他前进的脚步,第二天清晨,马车开始向城外运尸体,我站在楼上看着百草园的方向,看着那些缓缓升起的白烟,默默祈祷不要死太多人,至少那些我熟悉的王爷不要都死掉,可惜事不如人愿,那几位王爷终究还是死了,包括他们的妻子与儿女。”
“我在家里枯坐了三天时间,没有出门,没有打听,与齐王府派来的两位客卿看着彼此,沉默不语,终于,齐王处理完了外面的事情,亲自到来。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居然专门抽出时间来见我,我不知道是应该觉得荣幸还是应该觉得警惕。齐王说不介意我这些天的沉默,但需要我现在向京都的民众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只能沉默,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什么态度,我想了想后说道,我没有态度,于是换成他开始沉默,然后他转身离开,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交谈,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清晨,他已经正式继位,成为了大周的皇帝陛下。”
“我没有被夺官,也没有被软禁,更没有被下大狱,我只是被朝廷和曾经熟悉的那些人刻意的遗忘在苦水巷的这个家中,像我一样被刻意遗忘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太祖皇帝,齐王……不,应该说是陛下,或者因为想尽孝,担心太祖皇帝在深宫里太无聊弄出事来,或者是因为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友情,担心我在家里太无聊弄出事来,所以下旨征我为秘书官,让我进皇宫去陪太祖。”
“必须要说,那段深宫里的生活其实很有意思。短短数月时间,太祖仿佛老了数百年,变成了真正的老人,不像当初那般易怒与轻佻,反而变得慈祥很多,不再关心国事,当然他也没有办法关心,也没有人允许他再关心,于是他开始关心牌桌上的胜负以及宫里那些漂亮的侍女,关于后者,我劝谏过数次,他不怎么爱听,关于前者,在牌桌上他很难胜我,反而越来越有兴趣。在那座满是青藤的深宫里,在瓜果架下的牌桌旁,我和老人家打了很多场牌,打牌的闲暇总会聊天,于是我听到了很多故事,然后一直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