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陈识新也曾远远看见过真髡,这么近却是第一次,心中固然是有些害怕的,但却也同样有些不服——他是因为看了髡人书中闻所未闻的插画,心中痒痒,所以也买来炭笔临摹,虽无老师指导,全靠自己的天分,但也画得总有七八分相像,观者无不称奇,现在却给人批评不对,心中自然不服气。
但那真髡却是个好为人师的性子,索性在他身边坐下,和他讲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什么透视原理绘画技巧,还拿了髡人画册出来,那栩栩如生的油画和素描写生,登时让陈识新大开眼界。最后,那个貌似画师的真髡,甚至还邀请他去临高,说那里有专门学画画的地方,学完了绘画也容易找工作,待遇绝对从优。
“……你不是真想跟着那个真髡画师去临高吧?”李子玉正色道:“……那可是从贼啊!”
“……我真的想不好啊!”陈识新的眼内满是迷茫:“……其实我真的不想再读书了,反正以我的水准,是怎么都考不上秀才的。我只是想画画,想到能画出那样的画作出来,真是死了都值得真髡”
一想到自己将来的前途,众人也嘲笑不起来了,登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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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几个小伙伴之后,张毓一步懒似一步往家走去,才到街口的茶居,就听见有人叫他:“……少爷!这里这里!”,晃眼看去,原来是茶居里的说书人。张毓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说书人又讨好的推过来一笼素菜包子:“……少爷,吃包吃包!”——张毓这些日子以来一向省钱不吃午饭,正好大快朵颐。
待到张毓用完茶点。说书人才满面笑容地递过来一本《故事会》——这说书人是个半文盲,所以一向请张毓来读这些市井读物,作为他说书的材料来源。
于是,张毓扯出手帕擦了擦手,翻到连载《亲热天堂》,小声读了起来:“……上回说到那冠西公子将书箱送去修理,竟失落了夹层中的几百幅秘戏写真图,轰传一时,娇娇小姐羞愤几欲自尽……”
读完良久,说书人才清醒过来,擦擦口水:“……这澳洲人果然花样多,还有没有劲爆点的?”
张毓翻了翻:“……这两篇市井奇闻不错:海天盛宴群莺会,香山县地窖藏奴案……”
读完了书之后,说书人又塞给了张毓五文铜钱,加上这几天不吃午饭存下的饭钱,买下一期《战争史研究》的钱应该够了……想到这里,张毓的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回到家里,正在铺子门前生闷气的母亲看见儿子回来,也不由得露出笑容,跟在后面不停问学习情况,还端来一壶热茶,一碟刚烤出来的核桃酥。张毓想下楼帮父亲敲核桃,母亲还不干:“……后生仔专心读书就行了”。接着又絮絮叨叨说生意难做,又给当差诈走了几百文,今天相当于白做了,你看东面的裁缝铺家少东考上了秀才,当差的乞食的都不敢来了,咱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云云……
“……无论如何一定要考到秀才啊!”带着这最后的叮嘱,聒噪的母亲终于走了,而耳边终于清静下来的张毓,则一脸悲壮打开《时文选》,先生强调要观摩的第十三题是个截搭题,还是莫名其妙的无情搭:“君夫人阳货欲”,看下来不过是些莫名其妙的破题,东拉西扯的承题,空洞无物的起讲,张毓顿时感觉心中一阵阵气闷厌烦,勉强看了一会儿,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随手把书推开。
虽然“一定要考到秀才的誓言”还在耳旁回响,可张毓终究忍不住从书箱里取出本《战争史研究》来——他之前早已通读过几遍,但看下来还是那么新鲜和激动。翻到封底,乃是新书广告:澳宋科学幻想名著闪亮登场!科幻大家呕血之作!本年度您不得不读的大作!震撼心灵的奇妙探险!澳宋出版社倾力巨献!
摩挲着《从地球到月球》的书名,张毓满心都是好奇——那幻想小说,他是读过的,手里这本《战争史研究》之中,就有连载政治幻想小说《祖国》,说得是日月朝给蛮人水青国入侵亡国的故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大明和建奴,不过官不举民不究,也没人多事去告官,纵然有多事的,官府恐怕也只会嗤之以鼻:“……大明怎么可能亡于女真之手,还神州陆沉三百年,荒唐荒唐!”
但科幻小说,张毓就从来没看过了,实在心痒难耐,只是这书价也让他动摇——虽然自从这澳州人来了之后,就把旧书坊打得落花流水,书价是几成几成的往下跌,可自己只有父母偶尔给的一点零花钱,这澳州人的新鲜东西不停地出来,一会儿是拉澳片新番,一会儿是军舰拼装模型,这点钱根本不够花啊。
回想起上午陈识新在珠江边说的话,张毓的心中也是一片迷茫,其实,社学里能中秀才的有几个?大部分家长送儿子上学,也不过是想学认几个字会看账本而已。可就算是不读下去,回来继承家里这个小铺子做一辈子糕点,张毓也觉得有些失落和无聊,外加一丝淡淡的不甘心——自从髡人来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如此精彩的大千世界,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自己“心野了”,原来心目中唯一走向成功的金光大道,现在看起来却是那样的狭隘而又闭塞……
然后,一个堪称疯狂的想法,开始在张毓心中悄悄萌芽:
“……既然读书这般无趣,索性叫上识新,一起去传说中的临高‘髡城’闯荡一番如何?”
——另一方面,正当广州的大明土著,以各自的眼光看待闯入他们生活的“澳洲髡人”之时,进入广州的“髡人元老”们,也在通过他们的眼光和途径,了解着大明土著对自己这些外来者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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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外,澳洲人建设的“大世界”工地
由于时近年关、工人纷纷回家过年的缘故,这座规模宏大的商业娱乐综合性建筑,目前已经基本停工。原时空的城市规划专业毕业生,临高建筑总公司的祁峰元老,在最后一遍核对了“广州大世界”的施工图纸,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也伸着懒腰离开了工程指挥部的板房,转回附近的临时住处。
得益于二十一世纪初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城市化进程,临高的诸位元老中有好几个学城市规划和干城市规划的。不过当权的执委会都是“工程师治国”信条的推崇者,按照某位大佬貌似已经进化成机械式函数计算机的头脑,世界上的一切工作都可以分解为n元n次方程或者矩阵,城市规划无非是由产业配套半径,资源供给半径,本地支持能力和投资规模组成的四元矩阵,至于什么艺术性和美感则纯属多余。
不过祁峰的看法却完全相反,出生在杭州老城区狭窄街巷里的他,在小学时候见到了一本国外城市风景挂历,被狭窄生活环境压抑的内心忽然找到了释放通道,从此他开始自学建筑绘画,疯狂的阅读与东西方建筑有关的一切。之后,这种追求建筑美感的信念,支持他考上了著名高校的城市规划专业,支持他成了一个兼职的建筑画家,然后又支持他换了好几份在地上打格设计下水道的工作,最后支持他毅然回到古代,只为能够亲手兴建起许多充满性格和美感的标志性建筑。
但是,即使来到了十七世纪的世界,元老院暂时也很难给他提供实现理想的机会,所以这个超理想主义的元老只能把一腔热情倾注于画纸之上,每天涂涂抹抹,苦练画技。因为临高的油画颜料尚不能自产,在澳门也很难买到当时的油画颜料和画笔。他只能用碳棒不断的苦练素描和速写。在临高的时候,城里城外稍有历史的建筑全给他画了一个遍,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祁元老手持速写本,矗立在荒烟蔓草或者废墟之上,对着某个残破的建筑物凝神挥毫。不时还可以看到他在破烂的古建筑上爬来爬去的身影,于是祁峰就在元老院里得了个绰号“临高的梁思成”――遗憾的是没有一位林徽因女士陪伴。
在这回来到广州主持“广州大世界”娱乐商城的建筑工程之后,祁峰也经常利用闲暇时间四处闲逛,取景写生。在昨天的时候,他还偶然遇见一个蹲在大世界工地外作画写生的当地少年书生——不得不令人惊叹的是,这位少年书生在既没有美工教科书也没有老师指导的情况下,仅仅凭着个人兴趣和参考元老院出版物里的插画,就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落笔画起来多少有些错误和纰漏,但毕竟瑕不掩瑜。
于是,祁峰便很热心地指导了这位少年一番画技,还想要邀请这个难得的好苗子去临高学画,甚至有亲自收个徒弟的念头——当然,祁峰也知道这事成功的可能不大,对方并非那种衣衫褴褛走投无路的穷孩子,而是知书达理的少年读书郎,怎么说家里也应该是有点产业和地位的,所以很难放弃士子的“正途”,跑到临高来投靠元老院,还是为了绘画这种被人看不上眼的“小道”……
哎,世事总是不如意者居多啊!
带着一丝微微的惆怅,祁峰推开了临时住处的房门,看到广州站的负责人,“广州大世界”的未来主管郭逸正坐在桌前,阅读着一本手抄书,标题赫然是《髡事指录》。
——《髡事指录》这本关于明朝人如何看待自己这些穿越者的“奇书”,临高的“澳洲元老”们也是早有耳闻,但让祁峰感到奇怪的是,作为常驻广州的外派人员,郭逸应该早就看过这书了,为何如今又要重新翻出来再看?莫非这等胡说八道的奇谈怪论,也值得反复研读不成?
“……因为《髡事指录》也有很多个版本,越新的版本内容越多。事实上,这本书从一开始就是临高县的几个书生联合创作的,等到流传开来之后,每一次被人传抄,都会加上他们自己听说的传闻和感悟。”
郭逸慢吞吞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这样回答道,同时把手中的《髡事指录》翻开,推到祁峰的面前,“……这些我用红笔画了圈的,都是新出现的内容,你不妨看看,还挺有趣的。”
祁峰定睛望去,当即就看到了《辟火图》一节:“……蓝田叔藏海外辟火图册页四卷,曰《龙阳穴》、《狱中华》、《利火罗》、《迷离梦》,金襻银带,宝之甚秘。四卷者,皆描摹前朝龙阳情事,刻画精奇,虽章侯、道母,亦自愧弗如。田叔久欲访求其人,而未得其便。某日,田叔逢张天孙招饮,偶语之,陶庵抚掌大笑曰:“此前宋遗民居澳洲者所弄狡狯,不料田叔亦是知音!”遂引入书斋,牙轴玉签,不下百数,皆以海外水玉箧函藏,复有《金瓶梅奇传》一函,笔法一似田叔所藏,而尤精也……”
“……哎,想不到明朝书生居然对搞基的耽美漫画这么感兴趣?我还以为只有腐女才会喜欢看那种东西呢!”祁峰不由得连连摇头,“……还有这‘辟火图’又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从晚明一直到清初,搞基玩娈童都是士人的流行风尚,这段文章里提到的‘陶庵先生’张岱,就是以自命‘好娈童’而著称的世家公子。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也一样搞基?
至于辟火图么,就是春宫图的意思,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民俗之中,火神一般以女相下凡放火,所以藏书者认为在藏书楼里挂上春宫图,就可以让女神害臊而无法纵火,因此得名。”
——这个诡异的传统民俗,让古建筑爱好者祁峰同志一时间颇感囧囧有神:想象一下吧,按照这样的传统习惯,如果后世没有经历破四旧的话,那么在每一座加油站、易燃品仓库和图书室的墙上,都要在“小心火烛”的标语上面,煞有介事地贴一张男女交合的春宫图……这场面真是太美不敢看……
再看下去,下面还有一篇画了红圈的《髡人食物豪奢》:“……余居南京时,有海商刘某曾数往临高,与谈髡中事,历历如数。髡人效古人钟鸣鼎食,鲜少各炊,聚食于一处,称“食堂”,如庙观斋堂之属。每食必有鱼肉,菜蔬各十余味,炊饭全以精米,食者尽饱而止。虽假髡雇伕,亦只少减菜蔬尔。假髡新附,敬化可坐食旬月,故粤琼间贫者无以维生,往往以此为求活之门也。
我朝征人行粮,依律就食地方,而或有不足,兵怨地方,往往多事,或骚扰,或行掠,时有衅谤。若兴大工,民夫食粮多缺,强者或得一饱,弱馁者不免辗转于沟壑。髡人出师,自运粮秣,餐食反比常时增给,故兵不扰民,民亦安之若素。髡人兴工,虽大众以千计,犹人人得食,且较在家为胜,是故髡人招工,民多争往,至有相骂相打者。
按髡人初起,食口尚少,后收纳假髡,动辄以万计,食指浩繁,而皆若此供食。计之我朝,虽官府万万无能办此也。髡人能行此事,非以“其性豪阔奢侈”即可解也……”
“……呵呵,把食堂类比成寺庙里的斋堂……还什么钟鸣鼎食……嗯,不过,好像也有一点道理,在古人看来,铜鼎和不锈钢饭桶相比较,确实恐怕还是饭桶更扎眼……至于钟鸣么,临高那边午休吃饭的时候都用电铃,在没通电的地方,好像确实是也有鸣钟的……”
祁峰一边如此摇头晃脑地评论说,一边又翻到下一篇画了红圈的《女髡》:“……宋末,髡人初亡时,多只身得脱险境,家眷女子皆尽散去。至于澳洲,男女之数十一也。而髡者多为前朝贵胄之后,澳洲土女多黑丑之属,髡皆避之。故初时人丁不兴,经百余年之生息,人丁乃十数万,女髡不足五一之数。故澳洲风俗,皆视女子为珍宝也。若妇人怀胎十月得女,贺者盈门,曰得千金家财也,此因髡人法度异于中原,男女婚配时需上报官府曰“登记”,男子若休妻时,其财货半数属女子也。髡人丁少,故女髡与工农之业者无异于男子,以高挑天足健妇为美。或曰髡礼崩乐坏,女髡常有一女多夫之事。然思之此恐因人丁过于稀疏之故也。髡人据粤琼之地后,大事收购中原女子,多选天足身长健壮者。女髡训之以房中术,此等女子皆谓之曰“秘术”,配与髡人为姬妾。又或闻,髡人争姬妾有以火铳互射而至死命者……”
“……争姬妾有以火铳互射而至死命者?”祁峰先是有些困惑,随即大惊失色,“……虽然当时没死人,但是……难道当初那场‘女仆革命’,居然传到明朝土著的耳朵里了?”
——在第一批女仆或者说“小蜜”培训完毕之后,诸位元老曾经因为分配问题而爆过冲突,虽然没有弄到打死人的程度,但那情形也很是不堪,跟后世街头运动有得比……
“……天晓得,虽然这事很丢人,元老院当时下过封口令,但等到下令封锁消息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东门市的土著和归化民或许略微听到了些什么,而这世上总是不缺少喜欢八卦新闻的家伙。”
郭逸摊了摊手,“……我们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就兴文字狱,风闻擅议者一律斩吧……”
如此闲谈了一会儿之后,郭逸才提起了正事——华美国、东岸国和“真”澳洲人的联合舰队,如今已经从巴达维亚起锚北上,准备在临高召开全球穿越者峰会,讨论一系列权利和势力范围的划分合作问题。
临高元老院自然对此事高度重视,下令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之外,全部在外的元老一律回来开会。而祁峰自然也在召回之列,郭逸此次就是来通知他先动身去香港基地,然后在那里乘坐海军战舰回临高的。
不过,就在临高穿越者元老院体系内的实权派人物,都在络绎不绝地赶回海南岛的同时,却也有一名位高权重的领袖人物,顶着冬日里呼啸的寒风,独自踏上了北行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