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然江南水乡一直给人以太平和富庶的印象,但在明朝中叶,杭州也曾经饱受倭寇蹂躏之苦。每一次倭寇扬帆入侵,都是沿钱塘江而上,最大的一次是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五月,倭寇万余人进犯直逼杭州。在那个年代,戚继光大帅麾下的义乌兵曾经在此地留下过赫赫威名,迄今仍然有不少脍炙人口的故事被广为传颂。但是到了崇祯年间的大明末世,最后的一点儿戚家军余裔也早已被埋葬在了辽东的浑河两岸。现在浙江这边的大明官军,实际战斗力普遍还不如由地主缙绅们组织起来的乡勇更给力。
总的来说,到了明末的时候,大明皇帝养着一支基本不能打仗的禁卫军(京营)、近百万只吃白饭不干活的远房亲戚(宗室)、上百万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幽灵军团(卫所军户),还有一伙成天想着如何让政府税收断绝、财源崩溃的阴险官吏(东林党)。即使朝廷想要重新整顿军备,也筹措不到最起码的资金。所以,朝廷除了勉强挤出仅有的一点儿财政收入,供养最后几支稍微象样一点的边防军之外,就只能极为天真地希望老百姓在承担沉重的赋税徭役之外,还要自愿自觉地主动自掏腰包帮朝廷保卫帝国……
结果,当髡贼入侵的消息传来之后,按照这个年代的惯例,刘知府很自然地紧闭城门,绝不出击,同时又派人通知各处乡镇,号召当地的缙绅土豪们组织乡勇,自己来保卫桑梓。而衙门里的书办也翻出了嘉靖年间的老档案,稍微改了改年号、人名和地名,就原样誊抄了若干份,随即向四乡八里出了《关于在全杭州府范围内加强团练建设的通知》和《关于杭州团练建设的几点指导意见》等重要文件……
当然,在这个时空没有叫这两个名字的文件,但是类似内容的文告、札子之类的东西还是有的。考虑到浙江已经很久没有打仗了,民间恐怕不会有多少军事人才。所以按照嘉靖年间戚继光抗倭的经验,知府衙门给周边乡镇出的文告上,尽可能详细地阐述了各村寨应该怎么组织团练:每户的16~60岁的男丁都要登记入册,三丁抽一丁参加常备军事训练,男丁少的家庭可以几家推举一丁。甲长要起到“先锋模范”作用,也就是说,每个甲长要充当“练头”,亲自带领勇丁打仗。各村镇都要设立公所,由当地缙绅出任公所团总。乡勇们每天要操练,白天巡逻,晚上站岗,对周边的河道和道路严加监视。同时规定了各村之间的联络信号,一声号炮是提醒各村有可疑状况,两声是髡贼即将到来,三声就是敌人已经到达。
这些文告上原本还附有建筑图样,指导各地村镇如何修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只是如今髡贼已经盘踞杭州郊外,马上就要四出打草谷,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给乡民们搞什么深沟高堤、高墙固垒了。所以,杭州府衙也只得告诫地方乡绅们能守则守,实在守不住村镇的话,就往远处还没遭兵灾的县城疏散……
※※※※※※※※※※※※※※※※※※※※※※※※※
在杭州西郊的余杭镇,还没等到髡贼前锋抵达,光是知府衙门来的公文,就已经让世居此地的沈陈两大家族鸡飞狗跳了——作为比邻而居的地方势力,这两大家族平时多有龃龉,械斗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但到了这等需要同仇敌忾的时候,两家总算是还有点大局观,暂时是不再去纠缠往日里的那点儿旧怨了。
关于究竟是据守镇子迎战髡贼,还是交保护费花钱买平安的问题,今年已经八十多岁,小时候曾经亲身经历过倭乱的沈家族长沈天德,当即就站了出来,慷慨激昂地力主进行备战。在他看来,根据当年抵御倭寇的经验,位于内陆的余杭镇只要练乡勇,设水栅,派巡船,严密防范,就足以让任何敢于窜犯余杭的小股髡贼有去无回。而依靠沈家在官场上的势力,砍下来的髡贼脑袋还能给自家的小辈谋个出身。
而看到须花白的沈家老族长激动得一边流口水一边挥舞拐杖,仿佛要亲手持刀斩杀髡贼的癫狂模样,还有沈家热火朝天动员青壮的场面,同在余杭镇上的陈家自然也不甘示弱——陈家族长不仅也动员全族备战,还立刻动子侄赶去陈家祠堂中,把供奉在里面的四门“镇宅神器”虎蹲炮给抬出来打磨干净,安装到把守着余杭镇口的碉楼上,好让整个镇子的人们都能够知道,究竟谁才是这余杭地面上的栋梁!
于是,往日里幽静闲适的余杭镇,一时间仿佛被谁踩了一脚的蚁巢,到处都变得乱哄哄的:街面上奔走的不再是各家的仆役小厮,而是一个个手持刀枪棍棒的乡勇,平时船来船往的热闹河道,也不见了艄公们忙碌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由木桩和石块组成的封锁带,还有河岸上防止水匪登岸的竹篱笆。镇上的铁匠铺叮叮当当地开着工,一筐又一筐的铅料、铁料和木炭被送入了铁匠铺,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铅子和枪头。裁缝铺匆匆忙忙地赶制着棉甲纸甲,往日细密的针脚今天大的如同蜈蚣——反正用不了几天……这样一系列的工作做下去,余杭镇上原本有些慌乱的民心,又再一次稳定了下来。
余杭镇的官道入口处,年过八十的沈天德族长指挥着沈家的几个小字辈,把一口沉重的大锅搬到碉楼上,同时还口齿不清地叫嚷着,说是等到髡贼来了,就让他们尝尝这口大锅煮开的金汁的滋味。
还有四门已经被陈家抬到了碉楼里的虎蹲炮,更是给了这些仓促成军的乡勇们莫大的勇气,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准备用这几件当年戚爷爷留下的神兵利器来给自己谋个出身。
当然,光有虎蹲炮还是不够的。此时,老秀才陈家洛就在手把手地教着几个子侄,要怎么切铅条来做铳子,又要怎么筛火药才能让火药的药性匀称——余杭镇上人人皆知,陈家洛做的铳药打的特别远而且准。
作为中国传统的耕读世家,陈家祖祖辈辈过的都是晴耕雨读的生活,这也让陈家洛这个不喜读书却鼓捣火铳这一“歪门邪道”的老秀才,成了人人侧目的叛逆分子。亏得他做火铳的手艺着实精湛,经常专门有人慕名来买他的火药铳子,所以总算在族中还有点地位,没有被视为败家子。这一次遇到战事,老秀才陈家洛是全族上下最兴奋的一个,觉得自己的一身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为了给自己扬名立万,他不仅捐出了几只珍藏的“精品”火铳,还把压箱底的独门手艺,都向本家子侄倾囊相授。
“……筛得轻一些,这样的话,筛出来的子药能才匀实,才能打得远打得准。要不然一用起来不是炸膛就是光冒一阵烟,打不死人不说,还会伤到自己的胳膊!”
“……我这不是想着在打仗前多做点火药出来么,就阿叔你这规矩多……哎呦,别打,阿叔我错了!”
这是气急败坏的老秀才陈家洛,在用教书先生的手板,教训不听话的本家小字辈陈近兴。听到弟弟痛哭求饶的声音,正在切铅条做铳子的哥哥陈进南不由得一愣,手下失了准,本来挺匀称的铅条也就切歪了。陈近南有点可惜地叹了口气,继续把手边剩下的铅条切完,再把没切好不合格的铅粒挑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的一个大茶缸里——这是给虎蹲炮当霰弹用的,然后又开始用旧纸包起了铳药。
包铳药的时候,陈近南尤其羡慕地看着族叔胳膊上那随着筛动而一鼓一鼓的腱子肉,又摸了摸自己干瘪瘦弱的胳膊,不由得叹了口气——虽说读书人在大明是人上人,但他怎么就更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总之,在陈近南的眼中,家洛阿叔做东西最是讲究,在这鸟铳上更是如此。寻常人是直接把铳药和铳子往鸟铳里倒,阿叔却总是把铳药称好分量,用陈家子侄练过字的纸一份份地包起来,免得届时倒多了或者倒少了。为此,他没少挨陈家老太爷的骂,说陈家洛玷污文气,怪不得考上秀才之后就再也考不上去。
不过如今大敌当前,陈家老太爷也顾不上什么文气了,只要能打退贼人,烧几张纸又算得了什么?
此外,更让两位族长老太爷感到担忧的是,镇上实在找不出拥有军事经验、能够带领乡勇打仗的合格指挥官——虽然浙江地方上的武秀才武举人不少,不过明末的武举早已流于形式,徒有虚名的成份很大,远不如文试那么严谨。即使考上了武举人也未必有什么真本事。凡是稍微孔武有力一点的大户乡绅子弟,花几个钱弄个武秀才、武举人之类的功名并不难,当然这样的功名除了听着舒服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事实上,在沈陈两家的子弟里面,能舞枪弄棒、号称勇悍敢战的人也有几个,但那都是匹夫之勇,充其量也只有几个人街头斗殴的“作战经验”,如果战斗规模扩大到几百人,那可就要抓瞎了——那种整天单打独斗的江湖大侠和古惑仔,跟合格的基层指挥官完全是两码事。即使是混街头的古惑仔,也不是哪个人都能组织起几百人对拼的大场面的……即使是当流氓老大,也需要一定的组织管理经验才行啊!
所以,没有一个经验丰富有实战经验的老行伍来打头,沈陈两家的两位族长老太爷都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他们便商量着是不是凑些钱出来,从附近的海门卫或者杭州城里的镖局聘请个教头。
然而,髡贼来袭的速度比预想中要快得多,没等余杭镇的乡勇团练办出个眉目,战事就已突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