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岭南无战事(上)
崇祯六年四月,当北方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时候,岭南的广州却早已是一派万物萌的靓丽春色。
广州城外,珠江岸边,江西流民李富贵正坐在一座大凉棚下的一条长椅上,伸直了脖子支着耳朵,光着一只脚踩在长椅上,优哉游哉的喝着凉茶听着书,一个干瘦老头正在台子上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还不时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破扇子比划着,引得周围的看客不时爆出一两句叫好或者哄笑之声。
今年刚满二十岁的李富贵,是去年夏天刚刚从赣南山区老家,一路辗转流亡到广州来谋生的。
早在天启末年,闽西和赣南一带的山区就已是群盗蜂起。到了崇祯年间,更是开始大规模地公然杀官造反。各个山头的好汉先是齐心合力打跑了官府,然后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彼此混战厮杀。当地百姓更是惨遭一遍又一遍的劫掠和屠戮,田地全都抛了荒……李富贵一家就是因为不堪战祸之扰,才踏上了举家迁徙的道路。但不幸的是,在一路闯过重重险阻,成功逃到广州的时候,他们全家就只剩下李富贵这一个人了。
然而,几乎让李富贵感到绝望的是,他刚刚辗转逃亡到广州,就赶上了朝廷令讨伐盘踞琼州的“澳洲髡人”。结果广东官军尚未来得及动员,“澳洲人”的大铁船就已经杀入珠江,兵临省府广州城下了!
于是,倒霉的李富贵也被广州官府抓了壮丁,颤巍巍地拿着一根削尖的竹竿守在城头,准备在澳洲人杀来的时候充当炮灰。身边还有一群广东本地的民壮,整天都在嘀咕着昔年澳洲人横扫珠江、炮打广州城的凛凛威风,吓得李富贵三天两头地念着阿弥陀佛,拜托菩萨不要让澳洲人的炮弹把自己打死……
幸好,这一仗终究没有打起来。因为这伙“澳洲人”的力量实在是强得令人绝望,都已经不像是凡人了——先是几十艘“飞天仙舟”(飞艇)遮天蔽日而来,播放着森然恐怖的乐声,压在广州全城百姓的头顶上;然后又不知怎么的,明明各处城门都没有陷落,却从城内的官衙里涌出了成百上千的“澳洲精兵”(把【随意门】直接开在了广州衙门里),将总督、巡抚、知府、总兵、布政使等文武官员统统一网打尽……
就这样,依靠这等根本无从抵御的斩战术和心理威慑,广州城自然是不战而下。在广州易主之后,李富贵先是作为战俘被关押了一段时间,给澳洲人修桥铺路扛大包做苦工,然后就领了一点遣散费,被释放了出来。但由于市面上的活计不好找,所以在转了一圈之后,他还是又回来端澳洲老爷的饭碗了。
——这大半年以来,每天清早天色刚蒙蒙亮,李富贵就早早地起来,赶到东门外的澳洲人募工处,在门口把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竹牌送到一个五大三粗的澳洲假髡手里,然后就到旁边的凉棚里等着派活儿。
李富贵刚来打短工的时候,这凉棚只能容下百八十人,可后来就越来越大了,现在已经可以容纳千人了,因为这些澳洲老爷的手底下,似乎总有做不完的活儿——修了一座又一座的桥梁和码头,铺了一条又一条宽敞的道路,甚至不知为何扒了广州的城墙,改成一条两边种满椰子树的环城大路。又说要在珠江旁边的荒地上盖个什么“工厂”,纠集了许多人手在那片荒地上大兴土木,让李富贵和他的同伴们好好看了一阵西洋镜:他们之中谁也没想过盖个房子居然还有这么多花样,那些澳洲人带来的黄颜色的铁牲口,比房子还大,吼声如雷的,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挖出几百人连干一个月都挖不出的大坑。此外还运了其它好多怪模怪样的铁家伙来,那用的铁只怕有几万斤都不止,让围观的广州人都看得咋舌不已。
虽然这些铁牲口确实是力大无穷,但做起活儿来还是嫌粗糙了些,许多铺砖、砌墙、打磨石板、夯实土垒和栽种树苗之类的细活儿,依然要靠人工,于是就有了李富贵他们打短工混饭吃的机会。
事实上,在澳洲老爷的工地上,除了他们这些按天结算工钱的短工苦力之外,还有一种签了长契的“职工”,待遇比他们这些短工好得多,不但薪水更加优渥,中午东家还管一顿饭,并且时不时有些名叫“福利”的小礼物放,让李富贵看得很是羡慕。可若是想要当澳洲人的“职工”,先第一条就是得要进“净化营”洗澡和剃光头,这个剃头的要求让李富贵感到实在是很为难,所以犹豫到现在也还没下定决心……
澳洲人给他们的工钱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一些纸片,起先给的那种纸片叫做流通券,后来又改成了另一种花纹更加精密的纸片,叫做华元,其实说穿了就是澳洲人的大明宝钞。不过这澳洲人的纸币可比大明官府那种废纸一样的骗人玩意儿强得多了——在募工处的凉棚旁边,就有一个澳洲人开的店铺,专门只收华元纸币,里面卖的都是时下在广州最畅销的澳洲货:糖果、糕点、精盐、香烟、烧酒、白纸、钢针,还有其它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澳洲的玻璃镜子和化妆品,不过价钱也贵的离谱。
当然,像李富贵这样做一天活儿吃一天饭的短工苦力,自然用不起这么贵的奢侈品,不过这一点难不倒他们。因为精明的商人们早已在东门外的澳洲人募工处附近,搭起了兑换钱币的摊位,把劳工们手里的华元纸币兑换成白银和铜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澳洲人的纸币渐渐地在广州市场上建立起了信用,肯收华元纸币的店铺也越来越多。如今的李富贵已经不用再把纸币拿去兑换,让二道贩子剥一层皮了。
今天,李富贵来得格外早,所以棚子里只稀稀拉拉的坐了十几个人,在棚里的一角有取水处,一排大缸里随时都灌满了凉茶,于是,李富贵麻利的取下自己背着的竹筒,灌了满满的一筒茶水,然后就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几个相识的苦力汉子开始东南西北地侃起了大山。
又过了一会儿,来打短工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凉棚里开始热闹起来,几百人聚在一起,南腔北调的说笑声充斥着院落。还有一个业余爱好说书的老头子,在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复述着昨天他在茶馆听到的《三国》新段子……虽然这老头说得很是荒腔走板,但还是让生活枯燥、缺乏娱乐的苦力们听得挺高兴。
在澳洲募工处的楼顶上,有一座小巧的钟楼。几个月的短工打下来,李富贵虽然不识字,但已经能看懂钟楼上那个圆盘子的用处了——每当粗短的指针指到七,细长的指针指到十二的时候,钟楼里就会响起当当的敲钟声,一个穿着澳洲“制服”的文书,就会准时出现在募工处大门的台阶上。他左手拿着一摞单子,右手拿着个大铁皮喇叭,拖着悠悠的长音,对翘以待的苦力们高吼着派各种工作。比如:“……挖河沟四个时辰,两百人,每人华元六角……”“……码头运木料八十方,五十人,每人华元三角……”“……码头卸煤五百袋,十个人,每人八角……”“……栽种椰子树一百二十棵,二十人,每人七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