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一双老眼睃着干儿子刘延禄恭恭敬敬地把他两双干瘪的脚从靴子里头捧出来,再泡到那盛满水的盆子里头。
他问刘延禄:“难得你进宫一趟,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刘延禄笑答:“干爹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干爹忘了今日是您的生日?再说了,没要紧的事情儿子就不能进宫来看望看望您?”
“瞧我,忙得都忘了,”王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由得唏嘘,“我这侍奉万岁爷的,只记得他老人家的生日,反倒把自己的给忘了。”
刘延禄一双肥嫩的手细柔柔地磋磨着王春的脚:“干爹侍奉万岁爷鞠躬尽瘁,儿子也得把干爹伺候好了。儿子搜罗了些东西,已经叫人送您府上去了。”
“你这滑头,”王春笑骂,警醒他,“可别叫人看见了,免得生出些闲言碎语,对你我都不好。”
刘延禄嘿嘿笑着,压低了声音:“儿子省得,干爹当初把我送进荣王府就是为了盯着他们。干爹放心,儿子谨慎办事,荣王对儿子很信任。”
“这就好,”王春放心了,又有些欣慰,“当初就是因为你为人处世机灵稳妥,又知书达理,荣王才让你去陪着世子。”
刘延禄又将王春的脚从水盆里捧出来,拿着布一处处细心擦干:“能为干爹效劳,是儿子三生有幸。”
王春笑意愈甚:“你倒不埋怨我那时把你从宫中调出去?这几年荣王处境不好,连带着你也受累了吧?”
做宦官的,哪有不希望离天子近一点,只有在御前走动立功,才有机会升迁。谁愿意葬送自己的未来,去陪着一个无甚权势的王爷和一个年幼无知的奶娃娃?
刘延禄却丝毫不计较,风轻云淡道:“干爹说笑了,只要能帮衬到您,儿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唐阁老没为难你吧?”
刘延禄垂着头,笑容收紧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怎么会,唐阁老只是为人严肃些。”
这是大谎话,唐骢这些年就没给他过好脸色,只要他一露面,必定是要被他当下人使唤的。
王春不以为然:“严肃?唐老头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清楚?他就是瞧不起咱们这群阉人,他不是说过吗,宦官呐,地位再高,也不过是伺候人的奴才罢了。”
刘延禄笑笑,不说话。
“不过那位程阁老倒是个温和的人,没有文臣的架子。唐老头不常常在内阁发脾气砸东西,反倒没什么人见过程阁老动过怒。”
“是,程中堂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刘延禄赞成。
王春把脚收回脚搁上,道:“行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免得荣王起疑心。”
刘延禄应了声,退了出去。
*
什刹海,湖面波光粼粼,两岸绿柳成荫,平白让人在这酷暑中感受到一丝清凉。
水边一处树荫下,临时搭起了一处小小的棚子,一杆细细的竹竿伸到水面上,钓鱼的人身穿藕色圆领袍,悠闲地坐在交椅上。
“小姐,怎么这么就还没鱼儿上钩?”云蟾见那处无波无澜的水面,等的有点不耐烦。
其实永宁也是个急性子的人,但钓鱼这事不能急。
她道:“你懂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云蟾有些不服气地“哦”了一声,今早过来的时候自家小姐还自夸了一路,说她垂钓技术如何如何厉害。结果到这儿半天了,连片鱼鳞都没见着,云蟾不由得怀疑自己是被忽悠了。
“别急嘛!”永宁指了指不远处另外一个垂钓者,“你看那人,不也没钓上来什么东西吗?”
云蟾看过去,那人翘着二郎腿靠在交椅上,朝天的脸上搁着一本书,显然已经呼呼睡过去了。这哪是来钓鱼的?分明是来睡觉的。
又过了一会,永宁见自制的浮标在水面上上下下起伏着,知道有鱼上钩了,先是不动声色地双手附上鱼竿,然后屏气凝神,利索地将鱼竿拎起来,果真上头钓着一尾肥大的鲫鱼。
“哇!还真钓上来了!”云蟾激动地啪啪鼓起了掌。
永宁得意地将那鱼丢进鱼篓中。
大概是云蟾发出的声音太大了,不远处那人醒转过来,迷迷糊糊眨了眨眼睛,方才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把身下的交椅朝鱼竿挪近了些,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永宁重新在鱼钩上挂上了鱼饵。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又钓上来一条,云蟾依旧兴奋地直叫唤。
那人听到动静,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气氛火热的三个人,挑了挑眉。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永宁又陆陆续续钓上来四条。
那人瞥了一眼她收获满满的鱼篓,再看看自己一直未曾动弹过的鱼竿,先是不屑,后一点点的不耐烦起来,最后干脆气恼地站了起来,把那鱼杆子啪唧掷到地上。
永宁听到了这不大不小的动静,转头一看,正对上那人怨恨的目光。她不以为然,摆正脑袋继续投入到垂钓之中。
朱怀璋觉得自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鄙视了,这简直刷新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
他招呼了侯在一旁的侍卫,指了指永宁那边,不耐烦地吩咐他们:“给本王把那群人赶走。”
那几个侍卫立马大步过去,像一堵墙似的包围了永宁的小棚子。
云蟾看这几个家伙人高马大,虎视眈眈,吓得哆嗦:“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阿蛮也立马拦在这群人前面,不让他们靠近永宁。
“想活命,赶紧滚!”为首的那一个冷冰冰地驱赶她们。
永宁倒是不慌,她知道京城贵人多,不知道自己今天又得罪了哪方神圣。可这也是天子脚下,凡是要讲个理字不是?
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永宁慢悠悠地收拾了鱼竿,似随意道:“欸,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朱怀璋听了这话,知道永宁是在指桑骂槐,气得剑眉扬上了天,从交椅上蹦起来朝她喊道:“你说什么?站住!”
这时候永宁早已经收拾完东西,装作没听见,大摇大摆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朱怀璋恼怒极了反倒笑了出来。
“叫人跟着他,找个机会割了他的舌头。”
几个侍卫知道王爷脾气,丝毫不觉得意外,应承下来。
永宁这时候已经回到轿子上,刚坐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嘱咐轿夫道:“你们别直接回府,先在外头绕几个圈子,注意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话一顿,她又朝阿蛮道:“你眼力好,仔细些,看看咱们有没有被人盯梢。”
云蟾在外头不解:“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永宁其实有些懊悔刚才嘴快了,刚才那人显然不是个善茬:“我是怕那伙人跟踪咱们,伺机报复。”
“啊?”云蟾浑身打了个冷颤,“不会吧,还有这样牙呲必报的人?”
永宁耸了耸肩:“谁知道呢。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不过别说,那人长得真好看,奴婢长那么大还没见过比他容貌更好的人呢。”
“切,“永宁不屑,“你这丫头片子见过几个男人啊?”
云蟾笑道:“奴婢说实话嘛,如果他是女人,估计比明姨娘都好看。”
这时候轿子进了前门大街,阿蛮几番回头,在外头道:“后面有人跟着。”
永宁拽了轿帘子想去看那伙人,可还是忍住了,沉吟片刻道:“那咱们今日不回去吃饭了,去附近最热闹的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