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嬉戏火车
日子过得十分地无聊,又有些无奈,枯燥乏味得很。自从那天砸火车的恶作剧之后,谁也不想再去故伎重演。
田里的杂稻越来越少,有时忙了半天,也寻不到一棵杂稻,出工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把日子赶快打发过去,盼望着稻子早些成熟,早些收割了回家。
到田里除杂成了应付,田间地头转上一转,就到甘蔗田里扳根甘蔗,然后坐到铁轨上去休息,那儿地势高,四周没有遮挡,凉快得很呢。甘蔗太粗,太硬,牙齿扳不动,但他们有办法,朝着铁轨使劲一敲,就全部裂开了。一边嚼着甘蔗,一边乘风凉,看风景,聊天儿,这时间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坐铁轨上玩,是不是不安全呢?没关系,这条铁路,也许是全国铁路中最清闲的一段了,每天只有四趟,早晚各一趟客车,上下午各一趟货车,除此,很少增加趟次的。若是碰上有火车来了,也不用着慌,列车比汽车慢多了,货车比客车还要慢,翻身爬上去,绝对不会什么问题。于是,休息时,万一碰上有火车过来,听到它拉气笛时,立马离开就是。
因为无聊,闲得发慌,所谓闲则生非嘛。
不知是谁的发明,将芦苇伸到火车轮子下面,铁轮飞滚之后,它会化作一阵淡淡的青烟飘出,还有一丝丝说不清是什么味儿的幽香,好闻得很。
大家纷纷效仿。
铁路路基的两侧,是长满芦苇的浅沟,马林西他们涉进水里,搞来一根根手指粗的青黄色芦苇,将叶片剥去,火车驶过来时,将芦苇秆儿伸向铁轨上面,沉重的火车轮子轧过,立即升腾起一丝丝淡淡的烟雾,紧接着就会闻到一阵阵青香,嗅嗅,很好闻。于是,大家在路基旁站成一排,像钓鱼比赛一般,将芦苇秆一齐伸向铁轨,等待滚滚车轮的碾轧,直到手中的芦苇仅仅剩下不能再短的一小截。
火车轰鸣着飞驰而过,缕缕青烟袅袅。
送走远去的火车,他们又心满意足地回坐到铁轨上,继续吃甘蔗,看风景,谈女人,说着无聊的话题,等待放工时间的到来。
一次次坐在铁轨上打发时间,一次次看着列车将他们赶下铁轨,真有些心里不甘,凭什么非得要给火车让路呢?这个念头非常奇怪而荒诞,非常地不可思议。马林西后来想,是多么地可笑,多么地幼稚与无知呵。
但是在当时,马林西和大家一样,都是那样想的。他们经常在一起玩的人都这样想的,火车不就是仗着轨道和力气大的么?要是有孙悟空的本领,有能让江水倒流,泰山低头、黄河让路的本事,我怕你个球啊。什么火车我也不怕。我朝铁路中间一站,就是一道沟、一座山,就是一片海、一道崖,谁你哪家开的火车,都得给我乖乖地停下,老子不让路,你就别想从这儿过去,比当年站在桥头喝退知军的张飞还要张飞。
那么,怎么样才能把火车拦下呢?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你拉汽笛,我不理你。
“哎,我们玩玩火车吧。”姜思贵嘻皮笑脸地说。
“鬼呀。火车是你能玩的么?”汪长松说着,使劲咬甘蔗,头歪着,一只眼睛闭得紧紧的,整个脸都变了形,那张嘴更是丑不忍睹,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嗨,你们看呀,像不像女人那东西发骚的样子啊。水都流出来啦,哈哈。”胡龙标指着汪长松的丑态,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哈哈哈。”大家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
就在这时,一列拉货的列车从黄流那边驶了过来。轰隆声愈来愈大,不一会,就拉响了气笛。
火车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迅速跃身离开了铁轨,只剩下姜思贵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眼紧紧盯着迎面而来的火车。
“五百米、四百米、二百米……”火车轰鸣着冲过来了。
姜思贵还动也不动。
“狗日的你想死啦!”
“快跑啊!”
“快——跑!”
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呼着。
“呜——”火车离他们仅不足百米的距离了,火车司机在拉响汽笛的同时,将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挥着大手,示意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姜思贵迅速离开。
姜思贵眼见火车只七八十米距离的光景,这才猴子一样的跳出了铁轨,稳稳地站在路基上,朝大惊失色的火车司机扮了个鬼脸。
火车还真的减了速度,从他们面前驶过。
就在火车与他们相遇的一刹那,司机大骂道:“你不想活了啊?狗日的。”
拖着的长音,被轰隆隆的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声音淹没了。
“谅他不敢不减速。”姜思贵笑嘻嘻地说,仿佛是打赢了一场战斗的英雄那样,神气活现。
“没想到火车还真的减速呢。”祁么祥说。
“人家不怕压死人啊。”汪长松说。
“火车压死人也不会叫司机偿命的。”胡龙标说。
“至少也是一次事故啊。”罗玉富好像是行家的样子。
“什么事故,司机认为这个人是精神病。”许峰说。
“对对对。真装的像神精病呢啊。”马林西说完,大家都笑了。
“不过啊。刚才要是我们都不走,死懒在铁轨上,说不定火车真会停呢。七八条人命哪。”汪长松一本正经地。
“对了。”大家异口同声。
“不信。我们明天试试。”汪长松建议。
“对。明天试试看。跟那个司机玩玩。”姜思贵说完,大家就跟着赞同。
第二天下午,他们每天见到的那列火车,准时又出现在西边远远的黄流方向,轰鸣着向这边开来。
大家事先已经约定好,今天就是死死地坐在铁轨上,把火车给拦下来,谁先起身,谁就是狗日的,这是姜思贵诅咒提议的,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于是,他们都沿着铁轨一字排开坐着,双手撑着铁轨,目光盯着火车飞驰而来的方向,紧憋着一口气,势与火车停与不停决雌雄。
可是,当汽笛一阵紧似一阵,火车头距他们仅有六七十米时,大家还是出于怕死的本能不约而同地迅速跳离了铁轨。
火车是明显地减了速,照样,那满脸黑乎乎的司机骂着很难听的话,从他们面前轰然驶过。
虽说没有把火车给拦下来,但火车拉响的一遍又一遍的汽笛,突然降慢的速度,还是让他们有了某种战胜者凯旋的得意忘形,毕竟还是胜利了不少哇。须知道,这是在拦火车呀。
因为无所事事,所以他们闲得无聊才去拦火车玩,并从中获得了莫大的满足与快乐。
然而,当这种满足被一次次放大以后,成为他们每天下午的消遣项目。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由于这种冒险非常惊心动魄又特别地刺激,汽笛拉响的频度和节奏的加快增强,使得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觉得,只要再坚持下去,火车真的有可能被他们拦下来呢,那该是多么有意思啊。
当火车迎面开来减速鸣笛时,离开铁轨的距离越来越短了。从最初的一百多米,到现在三四十米了,真是绝对的好险,好刺激哩。
尽管危险,他们还是乐此不彼,似乎火车司机也极有忍性和耐心,就是不肯停车,就是要赶他们最终离开铁轨。他们心里当然不服气,就不相信,要是真的不离开,他眼睁睁地开火车来轧死我们不成呢?
走着瞧吧,看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明天哪个先离开,哪个就狗日的龟孙子王八蛋!”姜思贵往死里发狠。
“好。哪个先走哪个就是王八蛋!”大家都拍手叫好。
又是一天下午,马林西他们在制种田里除了一会杂,然后就窜进甘蔗地里,“咯吱,咯吱”地扳甘蔗,嘴里嚼着一根,手里还拿着一根,十几个人相继又来到铁路桥东头的一段铁轨上,一字排开,背着太阳吃甘蔗。
制种田里的稻子开始泛黄了,叶片仍绿油油地发亮,父本稻像是一道金色的垅脊,次第有序地从田野里铺展开去,夹在中间的母本稻,则像是一道道浅浅的水槽,展现在面前,宛若一幅心灵手巧的姑娘描绘的绚丽画卷。
马林西的驻地塘丰七队近在眼前,村庄左边的大沙河就从它的身后静静流淌过来。椰子树更绿了,波萝蜜、橡胶园、槟榔树、香蕉树夹杂其间,整个村庄淹没在金黄色稻田所拥抱的绿岛里,如诗如画。
一阵轻风吹来,空气里漾过丝丝甜香,在海南呆久了的人都知道,这是菠萝蜜的味儿,就像你行走在静寂的街头,忽然有一位妙龄少女从你身边经过时所留下的体香一样,令人心醉神迷。
满怀丰收的喜悦,面对如画的美景,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整个身心都被青春与甜蜜所弥漫着,这是多么地怡然与舒畅啊。
大家啃着甘蔗,说着笑话,真是不是神仙胜似神仙。这种快活,任何文字的描述都是苍白无力的。
“呜——”大家正在忘情之时,一列火车又出现在黄流方向,朝这边急驰而来。
“上回说了的啊,今天谁也不要离开。”蒋思贵吐掉嘴里的甘蔗渣,吐沫四溅地说。
“别急,非把它拦下来不可。”胡龙标站起身,将吃剩的一截甘蔗使劲掷了出去。甘蔗段落在铁路水沟对面的灌木丛里,几只小鸟惊飞而去。
“我看别拦了,弄出人命来谁也担当不起。”汪长松有些担心。
“你呀,真是个孬种,就你命值钱啊。”罗玉富抢过了话头。
火车越来越近了,轰鸣声在急速加大,显然,火车没有减速。要是在以前,那声音不是这样剧烈的。
还奇怪的是,除了远远地拉过一次汽笛,现在仅剩下千米了,为何还不再拉汽笛呢?马林西想。
火车越来越近了,至多,也只有百米左右的距离了。
马林西的心情开始紧张,与大家一样,扭头看着火车头,心跳也开始加快了,“扑通,扑通”,开始发慌。情况不妙啊。
别人也一样感到了今天的情况一些异常,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咦,狗日的怎么不拉汽笛?”姜思贵说着,目光仍然盯着飞驰而来的火车头。
“哎。怪了。”汪长松第一个跳离了铁轨。
没有人阻碍,没有人责备。要是换在前几次,肯定被大家骂的狗血喷头了。
八十米……
六十米……
四十米……
“快跑啊!”胡龙标边跑边大声鬼喊。又有几个人跟着逃离。
汽笛还是没有拉响。当火车距他们仅有三十米左右距离的时候,一个个飞也似的跳离了铁轨,东倒西歪地站到路基下,没等身体站稳,火车轰鸣着呼啸而过,巨大的气浪向他们袭来,并伴随着吭哧如雷的蒸汽排放声,同时倾盆而下一阵煤渣雨,眼睛都无法睁开,砸得浑身麻麻的。
一个个迅速摇头甩胳膊,揉了揉眼睛睁开看时,个个都成了挖煤的灰人儿。
抬头望去,火车司机正探着半个身子,拿着铁铲向这边挥舞,一副胜利者得意忘形的样子——原来是他把煤渣撒到他们身上的。
“狗日的!缺德。”姜思贵他们异口同声地骂着。
从此,马林西他们谁也不玩拦火车的恶作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