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伽罗有些坐立不安,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
他原本以为瑟西会死在这里,然而看见失去意识的瑟西他却又后悔起来。这是他的目的,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计划,瑟西必须死,铂兰诺的安定不需要一个强大的索恩修斯家族;但是铂兰诺并不会拒绝一个势力强大的王后。他在成年礼的那天信心十足地向瑟西求婚,他以为这是唾手可得的。瑟西怎么可能不爱他呢?她会为了他潜入冰海搜寻龙蛋,她会为了他去炎灼山谷寻找火蜥蜴,她甚至将他们家族的计划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但她微笑着拒绝了,甚至装模作样行了个礼。
那么她便不能留了,尤其是在暗影龙已经出现的现在。
只是瑟西过分狡诈,她一直隐瞒着,不告诉他十四颗基石的下落。只要知晓基石的下落,那么她就没用了。那位暗影龙不过是十五岁的乡下小子,没见过世面,以他被希娅惊艳的神色来看,拿捏他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当瑟西如同白纸一般昏倒在那里时,他还是后悔了。瑟西并没有对不起他,甚至可以说为了他尽心尽力,而他却为了莫须有的威胁试图杀死她。这丁点儿后悔很快被他压下,与国家利益相比,私人交情算不上什么。跟着后悔涌上的是无尽的恐惧:我居然试图在没有她的世界生存?!他一直试图杀死她,但当他真切地看见她濒临死亡的时候,他又比任何人都恐惧。
等一切情绪平静下来之后,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杀死瑟西的好机会。如果她死在战场上,那么即便索恩修斯再怎么愤怒也无济于事。
檀伽罗扫了正在整顿残存兵力的仓兰雁一眼,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救瑟西。他们理应当没有任何交集,仓兰雁也未必知道她是索恩修斯。
希娅处置好伤员,分发了药品,又命人去修复城墙。她向檀伽罗汇报了城池的情况,犹豫了一刻,问道:“师兄,瑟西小姐你打算……”如今丢利恩与檀伽罗的竞争几乎是摆在明面了,她与檀伽罗师出同门,格朗拉德言语中也透露出想让檀伽罗娶她为妃的意思。可以说,诺恩家族几乎是和三皇子绑在一块儿了,帝都的贵族圈也基本上是以皇子妃的礼仪来对待她的。
而她对这个师兄素来也是仰慕的,虽然谈不上刻骨铭心的爱,但比起贵族间明码标价的婚姻,已经称得上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了。
希娅察觉出了檀伽罗的犹豫不定,但她并不过问,她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不该问。
檀伽罗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似的说:“今年圣祭,索恩修斯家主会来,在此之前……还是不要生事。”于是希娅不再过问,说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四皇子对瑟西小姐倒是上心得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檀伽罗看着被修补得七七八八的城墙,食指轻轻扣着腰侧的长剑剑鞘,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仓兰雁这心思也有点大了,不过他未免太蠢了点,不与国内的贵族结交,却去讨好一个外国贵族,他争得到吗?算了,不去管他,让他自己碰碰灰。”对这个同胞弟弟他倒不像对丢利恩那样水火不容,一来仓兰雁也没有丢利恩的手段势力,不足以和他斗;二来仓兰雁虽然近年来心思活络了,到底只是在大陆各国间卖了个好,其他各国的评价怎么左右得了铂兰诺的王储选择?他要是能得到卡提纳这样的大国的支持倒是有点威胁。
反正现在仓兰雁还没有明面上和他争,王室皇子,要说对王位一点想法都没有,说出去也没人信。只要仓兰雁不撕破脸,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仓兰雁并没有心思去猜测檀伽罗怎么想,他正为了瑟西的伤情焦头烂额。檀伽罗想杀了瑟西,而此刻自己救了她,想必能在这位索恩修斯家小姐面前讨个好。但这要怎么救却让他为难了。
瑟西伤得太重,亚莱因特下了死手,嘉瑞沃尔满是伤员,药物紧缺,根本没办法救治。
仓兰雁只能拿一些止血的调养的药物胡乱治疗,只当是搏一搏运气。
他的运气实在不错,先是从亚莱因特手下救出了瑟西,又再次从死亡手下抢回了她。
瑟西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守在床边,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瑟西睁开眼睛,双眸中一丝茫然也没有,她又闭了会儿眼,打量着自己的衣服。衣服并没有换过,只是腹部伤口已经被小心地包扎好了,石头上被磨破的血管还黏在衣服上,已经干了,成了板结的一块。她并没有觉得有多疼,好在父亲将石头嵌入她肋骨的时候就先更改了大血管的分布,不然磕着碰着就要半死不活反倒得不偿失。所以她只是小血管被磨破了,有些失血过多罢了。看衣服的样子,只是包扎了腹部伤口,并没有发现肋骨上的石头,毕竟胸背的伤不如腹部严重,一个女孩子也没人好意思看她胸背的小伤。
她对仓兰雁的打算一清二楚,但这个人救了自己也是事实,还不止一次。他从永夜中拉出了她;他从亚莱因特手下带走了她;他从死亡边缘救回了她。所有人都在催促着她去死,却有一个人急不可耐地希望她活着,希望她活得好好的,希望她机关算尽设计布局。这样费尽心力,不顾安危地救她,倒让瑟西对这位四皇子的执着哭笑不得了。他的大哥三哥争夺王位都是算计别人去死,他倒是得用自己的命换别人活。
仓兰雁头猛地坠了一下,又下意识拉回去,一下子就要惊醒。瑟西用手狠命掐了一把伤口,眼中立刻翻出水光,她散开了目光,显出一片茫然之色,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看着天花板。
仓兰雁惊醒之后就立刻看瑟西的情况,见她终于醒了,只是意识还不大清醒,只是泪濛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他喜不自胜,有些语无伦次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疼了?要不要我让医生看看你?”瑟西堪堪回过神,冰蓝的眸子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嗓音嘶哑:“水……”
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过来,仓兰雁一直用魔法温着一壶蜂蜜水,间或用小勺给她润润嘴唇,每天还要新泡一壶,以防隔夜的茶水不新鲜。他倒了一杯,小心翼翼扶着她的后颈让她起身来喝水。瑟西喝着水,心里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位四皇子照顾起人来倒是无微不至真情实意,剖心挖肺地希望她早点好起来好知恩图报肝胆相照,拎着索恩修斯一族为他鞍前马后。
她歇了一会儿,问道:“我昏迷了几天?”“四天?你要不要先吃点什么?”仓兰雁真切地问道,好歹是自己一次次和死神抢回来的人,加上照顾了这么久,心里分外有点关怀备至,生怕一腔有私奉献白费了。
瑟西点点头,说:“好,吃点吧,你告诉檀伽罗,我有办法救嘉瑞沃尔。”
当时她说她有办法救嘉瑞沃尔,檀伽罗就信了。他现在依然相信瑟西是真的有办法,只是他担心瑟西那重伤的身体能否撑到她请到救兵。他用时空女神的手链送她去了瑰因纳利,并让她带走了手链。
有时空手链在,路上不需要耽搁时间,而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了,这让他有些急躁。希娅先前暗示他别交出手链,但他没有理会,但他现在也有些不安了,担心瑟西是否只是为了拿到手链才谎称自己有办法。
他相信卢弗士已经受到了重创,但他担心卡提纳会发难。圣祭在即,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
檀伽罗坚持要在议事厅等待援军到来,希娅与仓兰雁知道事情紧急,也不敢离去,三个人就这么坐在议事厅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仓兰雁倒不担心瑟西说谎,他相信这位索恩修斯不在籍的大小姐有办法,只是这个办法要付出的代价难免会让檀伽罗肉痛。他不清楚檀伽罗与瑟西之间的纠葛,他对这个兄长的人际关系不是很了解,但他倒是能大概看出他们的相处方式。瑟西不会骗檀伽罗,但她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希娅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诺恩家族早已笃定决心要让自己家族出一个王后,希娅便是他们的完美作品,她美貌惊人、高贵优雅、雍容大方,即便与历史上那些有名的王室女子相比也不逊色。加上希娅魔法才华出众,是帝都第一附魔法师,这更让她远超出那些整天喝茶跳舞的贵族小姐了。她果然被一眼看中,自幼便有出入王宫的特权,甚至被允许与皇子一同学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希娅是为王储准备的完美新娘,只等王下达命令,大家就能知道王储究竟是谁。
格朗拉德属意二皇子普洛卡,或者说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未来的王。他的母亲是加兰公爵的女儿,身份足够高贵,他天资聪颖,加上一心为国,早早就开始学习如何处理事务。他的兄弟们对此也毫无异议,年长的丢利恩当时还没有生出夺位的心思,觉得普洛卡即位后自己可以帮衬他,普洛卡虽然正直得有些刻板,但是心肠有些软,他做为大哥自然要给他撑场子。檀伽罗与普洛卡年龄仿佛,一心想去边境抵御外敌,或是扩张领土。仓兰雁当时还小,还没想过自己准备做什么。瑞利森更是尚在襁褓,什么想法也没有。
但是普洛卡死了,因为冯因斯的卑劣死了。希娅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心里涌上恨意。
一时间有些死气沉沉,大厅中突然传来魔力波动,他们站了起来,手放在腰侧的剑柄上,注视着那被扭曲的空间。
从撕开的空间中走出一队人,他们衣着得体,身材修长,但人数并不多。为首的是一个老者,白发苍苍,身着长袍,脸上带着一丝一闪而过的战战兢兢。这是被伊绯因勒令前来的普利瓦恩一行人。
仓兰雁有些错愕,这些人人数不多,就他的感知来看,也没有顶尖强者,甚至没有人可以与他或者希娅比拟,更不用说檀伽罗了。那么瑟西说的办法就是他们吗?
檀伽罗走上前,看向那位老者,略带戒备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普利瓦恩神态庄严,回答说:“吾乃瑰因纳利的祭司,普利瓦恩。听闻人类因贪婪与私欲陷入灭亡,特来相助。”在他身后的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是依然傲慢地抬高了头颅。
希娅的面容不由得扭曲了一下,但她依然得体地说:“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先由我带诸位去住所休息一下吧。现在是休战期间,还用不着出战。”她的语气亲切而疏离,带着上位者对下位者傲慢的亲近。精灵们听这话明显松了口气,普利瓦恩点点头,说:“那就麻烦希娅小姐了。”希娅脸上露出错愕,又像刚刚反应过来一样恢复了平静。
仓兰雁低下头咳了几声,强忍着不笑,对檀伽罗说:“兄长,我去看看伤员情况,先走了。”他说着先离开了。
檀伽罗看着普利瓦恩,带着笑意说:“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精灵大祭司,真是荣幸,我有些事情想问问祭司大人,能否请您先留下来?”普利瓦恩点了点头,檀伽罗与希娅交换了一个眼神,希娅便带着那群年轻人离开了。
议事厅现在只有檀伽罗与普利瓦恩了,一下子冷清下来。
普利瓦恩越发惴惴不安,刚刚的庄严被议事厅中的沉闷压迫得无影无踪,他在檀伽罗身上感知到了与伊绯因类似的威严,他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不知道三皇子殿下有什么要问我。”
檀伽罗坐回椅子里,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冰冷地说:“普利瓦恩,全知者。身为全知者的你理所当然地知道这片大陆的一切真实存在,换而言之,你告诉我的一切一旦出了问题,那只有可能是你存心隐瞒。”普利瓦恩强撑着问道:“三皇子殿下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没心思看你表演滑稽可笑的精灵高尚人类卑劣的独角戏,你也别在我面前说些令人作呕的话。我想知道什么,你只要老实告诉我就行了。只要有一句假话,我就剔掉你一块骨头,你可以试试看自己能说多少谎话。”檀伽罗冷着脸说,“你应该不想亲身体验一下欺诈者牢笼或是真言枷锁吧?”
普利瓦恩被他言语中的厌恶所震慑,他依然试图喝止檀伽罗:“你怎么敢如此!你怎么敢对精灵动手!”
檀伽罗截断了他的演讲:“闭嘴吧,我倒不知道精灵的血肉与动物有何区别。全知者知晓一切,除却人心。然而全知并不能让你拥有抵御我的能力,你只有这颗头颅有用,我并不反对让你只剩下这颗头颅。现在,告诉我,时空女神的手链在哪里?”
普利瓦恩明白这位铂兰诺的三皇子与伊绯因皇女一样,都是他无力违逆的存在,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告知:“在瑟西小姐手中,她与伊绯因皇女殿下同在。”
檀伽罗沉默了片刻,吩咐道:“下去吧,你好好想想,明天告诉我卢弗士的军队行踪。”普利瓦恩生怕他反悔,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左手扶着额头,右手搭在桌上,食指不紧不慢地轻轻敲打着桌面。檀伽罗低声笑了,他喃喃说道:“用全知者来换时空手链吗?真是好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