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绾捂着脸,赶紧让随从松手。德莱塞也清醒了过来,蹑手蹑脚地挪到谢绾身边给他道歉。谢绾没计较那个还留在脸上的五指印,倒是在想这支枪的质量、量产问题。
谢绾当然比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更明白未来枪械发展方向。为了增大枪械的杀伤力、精准度、射程,就必须拥有爆炸更强烈的火药,由此对枪管材质的强度、韧性等特性都有更高要求,而为了加工这类材质,生产过程必须先实现机械化和标准化,才有可能实现枪械量产。
历史上的这种枪,是于25年后的1841年定型的,那时的枪管质量肯定高于目前。这次事故,就是典型的冶金水平低下和生产非标准化造成的枪管质量问题,一旦量产,后果可能更加可怕。
谢绾在设计制造这种枪之初,就意识到武器的进步速度不能过度超越原有时空的实际年代。一方面是作为一个多门类协同的工业品,在各种科技不全部到位的情况下,很难单独推进;另一方面则是过快推进武器发展,会放大历史进程的不确定性,一旦历史脱离原有轨道甚至背道而驰,在这个乱世摸黑碰运气,这不是他这样的个体可以承受的。有了这次教训,他下了个决心,在普鲁士统一战争爆发之前的四十年内,暂时不研发新的枪支,不改进火药,更不发明安全炸药。
然而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解决眼下这种枪管的质量问题。如果从改进枪管材料入手,势必要改进目前的冶金水平。但这不仅技术、设备涉及面过宽,而且容易引起连锁反应,导致武器水平过快提升。权衡再三,他决定也不改进枪管材料,而是通过改进“谢-德莱塞M1815”针发枪的生产方式来提高枪支质量,同时提高生产效率。
他首先决定改变的,便是枪管制作从铁皮卷制改成铁棍钻孔。
目前给枪管普遍采用的还是熟铁皮卷成,最大的问题是接缝处内应力和其他部分不同,膛压太高容易炸膛。考虑到后膛、线膛枪对膛压的要求高于前膛、滑膛枪,谢绾决定使用钻床对熟铁棍钻深孔、镗线膛。
实际上发明钻床、镗床的基本条件已经具备。全铸铁车床已经在1800年前后由机床之父,英国人亨利莫兹利发明,镗床则早在十八世纪就被发明,只是体积庞大用于炮筒。现在欠缺的只是深孔麻花钻头、精密镗刀的发明,以及跟机床相结合的理念。
谢绾拿着论文研究了两天,发现即使他对早期机床的原理和结构一清二楚,但设计制作一台用人力驱动的早期机床还是很麻烦。比起之前他手工打造的枪机来说,机床零件和细节多太多,从头设计制作一台哪怕早期机床也太浪费时间。
所以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自己制作机床的念头,决定前往英国拜访莫兹利菲尔德商会。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购买两台莫兹利最新型的车床,用于改装成车、钻、镗多功能机床。
为此谢绾准备了一大份材料,在定期返回埃尔福特军营述职时,向军需官做了汇报,请求前往伦敦购买机床。信中详细说明了关于机床对于枪械生产的重要性,以及英国机床的先进性。为了说服他,谢绾甚至画了幅简图说明机床的工作方式。
事实证明谢绾多虑了。早在十八世纪末,普鲁士就派了大量工业间谍前往英国获取先进技术。几天之后,军需官回复说允许他以纺织机厂采购人员的身份前往英国,并且说普鲁士政府已经通过特别渠道向普鲁士驻英国大使说明了谢绾的身份,要求驻英大使协助谢绾,包括提供资金等,谢绾需要用暗语与大使接头。除此外,甚至还给了他一份像模像样的,来自汉堡某纺织机生产厂的采购委托书、一份由汉堡市政厅开出的卖出三套纺织机的纳税证明,都是用来伪造谢绾普通商人身份的文件——这些套路,普鲁士政府比他玩儿的溜多了。
谢绾跟德莱塞交代了下他回来之前的工作,简单准备了下行李,然后便独自踏上前往英国的行程。
谢绾乘马车北上到马格德堡,然后在易北河上乘船到了汉堡港,在那里他登上了一艘前往伦敦的客船。
几天之后,谢绾已经摇身一变,俨然一位普鲁士到英国做生意的商人。在伦敦港下船后,他声称自己是某座普鲁士纺织机械生产厂家的采购人员,来采购两台莫兹利车床。此时英国和普鲁士是盟国,海关人员也不疑有他,简单询问过后就放他过关。
谢绾先到普鲁士驻伦敦大使馆求见大使。听说一位中国人来访,早已得到消息的大使马上接见了他。暗语确认身份后,便热情的询问他需要什么帮助。谢绾简单地说了下此行的预计过程,并请大使馆安排一名熟悉伦敦商业的人员随行。从大使馆出来后,谢绾住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
次日清晨,大使馆安排的随从上门与谢绾接头,稍作沟通后,出发前往郊外的莫兹利菲尔德商会。
不夸张地说,这个时代的伦敦,是世界的心脏。城中商店、工厂林立,不时可以见到正在建设的工地和繁忙的码头;街头穿梭着贵族的豪华马车、衣着讲究的商人和来去如风的工匠学徒。在大航海时代剧烈扩张版图的英国,以打败不可一世的拿破仑为标志,正式登上了日不落帝国的宝座。但这还不是英国的巅峰,以詹姆斯瓦特、亨利莫兹利为首的工业家们,正在推动这个欣欣向荣的国家加速前进,去迎接即将到来的,更为辉煌的维多利亚时代。
对于热爱工业的谢绾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代。他在马车上凝视这个城市,有些出神。
途中,他们绕道伦敦城区东边英格兰银行,随从需要取出大使馆在英格兰银行账户上的两百英镑(注1)。
谢绾虽然并不是金融专家,但他深知英国在金融行业的先进。尤其是面前这座英格兰银行,十年后,它将因为被英国议会唯一授权发行有无限法偿权力的银行券,也就是“必须接受,唯一流通“的现代货币,成为全世界中央银行的鼻祖。
他好奇的跟在随从后面,走进伦敦桥附近针线街上的这栋古色古香的建筑里。
由于这是普鲁士大使馆的业务,并且两百英镑也不是小数目,银行董事之一帕尔默(注2)亲自接待了两位客人,趁着随从办理业务的当口,谢绾跟帕尔默闲聊了两句。
并不是很懂金融的谢绾问了一个现代人看来是常识,在当时却很模糊的问题,
“帕尔默先生,英格兰银行的作用,是通过购买国债为英国政府发行货币吗?”
谢绾使用了“货币”而非“银行券”,自己毫无意识。但这个问题加上“货币”这个帕尔默似懂非懂的词,让他非常吃惊。帕尔默看了谢绾一眼,心想现在和政府之间纠缠不清的问题,这个中国人怎么会知道,哪怕他是普鲁士人也不该知道啊。他想了下,谨慎地回答,
“先生,我们只是一家经营储蓄和放贷业务的银行,不是政府机构。我们承销国债,替政府发行银行券,但我们只对我们银行的信誉和利益负责,不捆绑政府信用。”
谢绾点点头,只是低声地说了一句,
“原来这时候的中央银行不发行货币,倒是干商业银行的事儿。“
这句话连续出现“中央银行”、“发行”、“货币”、“商业银行”几个词,字面上帕尔默都懂,却隐约觉得在这些词背后有什么不得了的制度安排,是自己不明白的。
他正想追问,谢绾的随从已经办完手续,拿着两百英镑银行券与谢绾一起向帕尔默告辞。帕尔默送他们到银行大门外的马车里,道别后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又说了句,
“谢先生,我热切的期待您未来能与鄙行展开更多的合作,我个人也很希望您能经常来,与您聊天非常愉快。”
谢绾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当他是热情,想做自己的生意,就随意点点头,让车夫催马离开。
当然他俩都不知道,十年之后,这位帕尔默先生作为英格兰银行行长,对政府也强硬地说了一段类似英格兰银行不是政府部门的话,而三十年后,帕尔默这个想法被彻底摒弃,英格兰银行成为承担政府向社会借钱的唯一有力工具,只是这两件事都与他俩无关了。
马车刚刚驶出伦敦市区,一队龙骑兵(注3)从后面快速跟上来,包围谢绾的马车,示意停车。谢绾从车窗里探出头,询问发生了什么。为首的少尉举起一份文件,对他说,
“抱歉先生,您涉嫌走私,请跟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