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挨桌敬酒,跟每个人都喝了一杯,他身后跟着蒋门神。
“我兄弟帮我要钱,有点过分了。今天,我带他跟大家赔个礼。”沈公子说得很诚恳。
欠债的人也被沈公子弄得不好意思了。
“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
“申老板,等有钱我马上把钱还你……”
“其实这事儿也是我不好,但是我现在真没钱……”
“申老弟,这杯我必须跟你干了……”
大家都知道沈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沈公子坦诚、率真、开朗、幽默、大方的性格,早已为大家所熟知。
沈公子这次请客,基本消弭了蒋门神带来的负面影响。而且,让大家更加了解了他沈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各位,我今天喝了不少酒,但是,绝对没喝多。欠我们饭店的钱,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实在困难的跟我说一声,这账就算了!”
当天喝了两斤多五粮液的沈公子,在饭局散后不到五分钟便意识模糊浑身发软,被两个女服务员搀扶着走了。
二狗唯一一次见到沈公子喝得连走路都不会走的就是那次,他是真的喝多了。以往的沈公子,喝得越多越得瑟,越好动,但是那次,他却连路都不会走了。据她老婆说,他回家以后还说了一晚上胡话。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二狗依然记得那天是冰天雪地,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至少零下25度。
“二狗,帮我去饭店贴对联,服务员今天都放假回家了。”住在赵红兵家的沈公子在墙那边喊,嗓门不小,字正腔圆,正宗京腔。
“好嘞。”
东北春节在室外贴对联是件很麻烦的事,需要把面做的糨糊在零下多度的情况下刷在墙上,没有两个人根本无法完成。
二狗负责刷糨糊,沈公子负责贴。
沈公子干什么都是有板有眼,大红的对联,贴得一丝不苟。对联是他自己刚写的,写得龙飞凤舞。二狗依然还记得,对联的内容是“座上觞飞三爵酒,楼前客驻五云车”。
贴横批的时候,二狗犯了难,沈公子的饭店门框太高,二狗根本就刷不到。
“我进去拿个凳子,等下。”二狗说。
“不用!”
沈公子言毕,拿过刷子。他“嗖”“嗖”两下就蹿了上去,把左手搭在了饭店一楼的沿上,右手拿着刷子开始刷。他整个身躯挂在空中,消瘦的身材被寒风吹得摇摇摆摆。
沈公子那时已经三十出头,但风采和身手实在不减当年,让二狗又见识了他的梯云纵。
很快,上下联和横批都贴完了。
沈公子从车中又拿出了“招财进宝”的字,贴在了饭店门上。
“走吧!忒冷了,冻死我了。”二狗有点忍受不了。
“等下。”
沈公子又从车中拿出了一幅字,竖条的,二狗没看清楚。
“还要贴什么?”二狗很纳闷,问沈公子。
“你先进车里吧。”
沈公子又有板有眼地用糨糊刷门了,刷每一下都很用力,起码刷了有一分钟。
刷完以后,用手认认真真地把那幅竖条的字按在了门上。
按完以后,他拍拍自己的手,舒了一口气,认真地看了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车的方向走过来。
这时二狗才看清,他刚才贴的是“本店出兑”四个同样龙飞凤舞的大字。
回家的路上,二狗与沈公子都没说话。
二狗知道:这个饭店简直就是沈公子的命根子。每天起早贪黑地经营,在过去的五六年中,倾注了自己几乎全部的心血,他对饭店里的每张桌椅都有感情。今天,这个饭店要被沈公子出兑了。
二狗想起“本店出兑”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有点想哭。或许,沈公子也哭过,只是没被别人看见而已。
在家门口,沈公子朝二狗笑笑,下车了。
那天,二狗看着沈公子一向潇洒、笔直且瘦削的背影,觉得多了些孤寂与落寞,有点心酸。
据说,几乎从不生病的沈公子回去就发烧了,将近 40度,又说了一晚上胡话。
看起来潇洒至极的人,心中的苦楚又有几个人能知道?
二狗年少时始终不解,为什么沈公子已经决定了出兑饭店,却不但不催账,还请欠他钱的人吃了一顿最后的晚宴。
几年以后,二狗在学习金融知识时看了一本英文书,书中有一个词组 “buy futures”,二狗豁然开朗。尽管这个词组的实际意思是“购买期货”,但是二狗的第一反应却是“购买未来”。原来,沈公子是在用欠款和最后的晚宴,购买未来。
欠沈公子钱的人虽然暂时都处于困境,但是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当地的风云人物。这些人里面说不定哪个人将来帮沈公子一把,沈公子就飞黄腾达了。
毕竟,沈公子还有百万的积蓄,并不是没那些欠款就活不下去了。钱他可以不要,但是人脉,他绝不能丢。
鼠目寸光、小肚鸡肠的人只看眼前的蝇头小利。
目光长远的人会去选择购买未来。
这就是能赚100万的人和能赚几个亿的人的最大区别。
写了以上三件事,大家应该都明白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了。
说点开心的事儿:赵红兵出狱了。
曾经有人对二狗说过:判断一个男人的年龄,要看他脸两侧的胡子。如果胡子还是绒毛,那说明这个男人年纪不是很大,应该不会超过30岁;如果他脸两侧的胡子露出了青楂,那么可以说明这个男人不再年轻了。
赵红兵入狱时胡子还是绒毛,出来时,已经是青楂了。虚岁34岁,的确,青春已经不再了。
赵红兵23岁时,无论和谁有了冲突都马上开战,不打到有人终身残疾或者死亡不罢休,比如跟李老棍子;赵红兵 28岁时,不再主动和人发生冲突,但是真的有人惹恼了他,他一样要把对方打服,比如赵山河;现在,赵红兵 33岁了,下定决心就在瀑布的激流下戏水了,他该如何面对江湖?
赵红兵这次出狱的排场显然比上次大很多,不但兄弟们都到了,而且,社会上的一些朋友也都开车来迎接。只是人群中少了沈公子。
“高欢,沈公子呢?”赵红兵四处张望着。
“他昨天刚回北京。他爸爸身体不太好,他带着老婆回去了。这个是他给你的,让你出来马上打电话给他。”高欢拿出了一部当时价值 18000元的摩托罗拉 328C模拟手机,掌中宝。
“这是什么东西?”赵红兵在里面待了几年,没想到手机已经进化成手掌大小了。
“手机。”
“手机?”
“就是大哥大,现在改名了。”
“那我给沈公子打个电话。”
还没等赵红兵打电话,新剃了个光头的张岳一把搂过赵红兵的脖子:“上车再说!”
席间,高欢静静地坐在赵红兵的旁边,一直紧紧地拉着赵红兵那只已经残疾的手。俩人基本没有说话,都是赵红兵在和别人说话。
或许,他俩之间已经不用说过多的话。
席间,赵红兵一直在和张岳、孙大伟、费四、富贵等人聊着天。
“张岳,你这光头造型也太招摇了吧!”
“光头省事,醒目。”张岳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大伟,你最近这两年在干吗?”
“大伟现在除了军火和毒品不倒卖以外,基本上有啥就倒卖啥。”张岳接过话说。
“我是瞎折腾。”孙大伟难得谦虚了一句,在赵红兵和张岳面前,他不敢太装。
“富贵,现在你夜总会的生意还好吧?”
“不太好,太乱,不怎么赚钱。我都不太想经营了,准备兑出去。”
“那你准备干吗去?”
“和我老婆一起,带着夜总会的五十多个小姐,去广东,投奔四哥(李四)去,干两年,然后再回来。那边赚钱可比咱们这里容易多了。”
赵红兵没说话,看了看张岳。张岳朝赵红兵笑了笑。
“张岳,那你出来以后做什么生意呢?”
“我比你早出来没几天,现在没事儿干,待着呢。”
“张岳,你干脆和富贵一起去广东算了!”
赵红兵看见张岳纵容富贵去广东当鸡头,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无论到了什么年代,赵红兵虽然也承认自己是个混子,但是他绝对不会干这种事。听富贵说了以后,他把火全撒到张岳身上了。
“红兵,这活儿我干不了。富贵也不容易,在咱们这儿,现在根本就赚不到钱,他如果不带着这些小姐去广东,这些小姐早晚自己也得去广东。有富贵带着她们,她们还能少受点罪,起码不受欺负。到了广东,让四儿帮忙找个场子。”张岳说。
赵红兵看了看张岳,没话说。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费四,你出来以后干吗呢?”
“和以前一样,开个小盘子,几张牌桌,抽点水。一天抽个三千五千的,还凑合。”费四说。
“嗯……”但是对费四开赌场还勉强能接受。
“沈公子说了,就等你出来呢,你出来以后跟你商量商量干什么去。他最近这大半年都快闲死了,每个月都回五六次北京,就等你呢。”
“行,明天我就去北京,找他玩儿去,也看看他爸去。刚才我给他打电话了,他爸身体没啥大事儿。”
“那你今天快回去休息吧!收拾一下。”小纪拍了拍赵红兵。大家都知道,赵红兵这几年在里面肯定憋坏了,想出去转转。
“干了,走了!等我回来再喝。”赵红兵一口把酒喝了,牵着高欢的手,转头就走了。
赵红兵除了和几位兄弟喝了几杯、聊了几句以外,其他来监狱门口接他的百十来号江湖中人,赵红兵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可见,虽然在里面待了三四年,但赵红兵的江湖地位依然很高。而且赵红兵在和江湖中人交往的时候,火候拿捏得很好,总是和和气气,和谁都能聊上几句。但除了张岳、费四这样多年的无话不谈的兄弟外,赵红兵和别的江湖中人交往,总是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什么叫恰到好处?
就是说喝喝酒、聊聊天可以,一两个礼拜见一次可以,如果有小事儿帮忙也可以,如果需要赵红兵出面说句话就能解决问题那也可以。但是,绝对不会像和沈公子、李四一样每天都混在一起,更不会在一起办大事儿。
社会上的很多人都以和赵红兵“很熟”为荣,赵红兵在和他们交往时也表现得有理有节有度。认识赵红兵的人,对他的评价都相当不错。
“红兵,再喝点再走!”张岳说。
“想喝到北京找我喝去吧!”赵红兵回头笑笑。
高欢牵着赵红兵的手走了,紧紧地牵着。十年了,千辛万苦,到了今天,他俩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把手牵在一起了。高欢可不愿意轻易地撒开。
当晚,高欢订了两张去北京的火车软卧票。赵红兵后脑受过伤,乘飞机头疼,只能坐火车。
第二天一早,赵红兵去小纪的店里待着,和小纪一直喝到火车快开的时候,才想起来还要出门。
当小纪开车带着赵红兵风驰电掣般赶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开了。高欢早就在火车上等着,差点没气死。没办法,高欢先去了北京,赵红兵第二天才去。
在北京,沈公子偕其夫人兰兰热情迎接了高欢。
“你爸爸没事儿吧?”高欢问沈公子。
“没事儿,明天就出院了,昨天我还带兰兰去了趟动物园。兰兰来了这么多次北京,昨天才第一次去了动物园。”
“我老公认识很多动物,介绍得可好了,昨天真长见识。高欢,要不今天让我老公带你也去转转吧,反正明天红兵才过来。”兰兰说。
“哈哈,好呀。动物园离我以前学校近,几站路,但我毕业以后就没再去过。沈公子开车带我去转转吧,再去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看看。”
“好啊,我带你去。我这人就喜欢动物,一看见动物我就开心。”沈公子万万没想到这句话后来成了名言、警句,“还有啊,高欢,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衣服档次太低,不适合你。我就带你逛一天动物园吧!”
“好!”
当天,沈公子真的带着高欢去游了动物园,一游就是一天。据说,沈公子的确学识渊博,从动物园的历史到动物的纲目种类,说得头头是道,比动物园的介绍还全,让名校毕业的高欢折服不已。
“沈公子,认识你十多年,还真不知道你有这本事。”
“我说了,我这人就喜欢动物,一见到动物我就开心。”被表扬了的沈公子更加得意了。
“的确是!”高欢点点头。高欢这人极少真正夸人,显然,这次她是发自肺腑的。
第二天,赵红兵也到了,和张岳、李洋三个人一起到的。张岳也是刚出狱没事儿干,看见赵红兵来北京转,带着老婆也跟来了。据说,赵红兵和张岳在卧铺车厢喝了一夜酒,俩人都喝多了,张岳下了车酒还没醒呢。
“红兵,今天咱们玩儿什么去?”沈公子问。
“问高欢吧!”赵红兵说。
“我和兰兰、李洋我们三个刚才商量了,去趟燕莎。”
“那我留在酒店睡觉了。”赵红兵一听说要逛街购物就发憷。
“那我也留在这儿了。”沈公子一听要逛街,比赵红兵还憷。
“呵呵,那我们三个去了,你们三个留在这里吧。对了,红兵,昨天沈公子带我去动物园了。沈公子解说得可好了,比任何导游都好!”高欢说。
“那是,我这人就喜欢动物,一见到动物我就开心。”
“要不这样,张岳你们三个今天去动物园吧!”
“好呀,沈公子,今天咱们三个去动物园吧。我起码有十年没去过动物园了。”赵红兵刚从里面放出来,就想瞎逛。
“这个……”沈公子两天内去了两次动物园,再喜欢动物也实在是腻了。
“怎么了?”赵红兵看沈公子好像不大愿意去。
“红兵啊,现在我们北京动物园里那些动物都已经老了,还是我小时候看的那些动物,实在没啥看头。”沈公子一时没想出什么好借口,拿动物老了来敷衍赵红兵。
“扯淡,我非看年轻的动物干啥?我管动物老还是年轻呢!北京动物园的动物再老能有几个比你老?你都三十多了,我不还成天看你呢吗?”赵红兵看见沈公子搪塞他,开始说不好听的了。
“得,我陪你和张岳去还不成吗?”
“我不去。我喝酒喝得难受,今天在酒店里睡。”张岳说。
“沈公子,咱们俩去吧!”赵红兵说。
“去就去,谁怕谁!”
当天,沈公子又陪赵红兵逛了一天动物园,把赵红兵也给折服了。
“这些动物你都怎么认识的?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
“红兵,你知道,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动物,一见动物我就开心。”沈公子说这句话时稍显苦涩,没了跟高欢说的时候的底气。毕竟,三天内去了三次动物园,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回去以后,赵红兵很是兴奋。
“张岳,今天真遗憾,你咋没去呢?沈公子带我去了动物园,解说实在太精彩了,我长了不少知识。明天让沈公子带你和李洋去动物园,必须去。”赵红兵说。
“你他妈的说啥?”沈公子一听这话,眼睛都绿了。
“红兵不就是让你带我和我老婆去趟动物园嘛,你急啥?”张岳似笑非笑。
“我……”伶牙俐齿的沈公子说不出理由拒绝。毕竟,不管怎么着,他是北京人,张岳提出要他陪着去动物园,也没法拒绝。
“沈公子从小就喜欢动物,一看见动物他就开心,他喜欢去动物园,是吧沈公子!既然你喜欢,就多去几次吧。”赵红兵坏笑。
“对!是!我喜欢动物!我喜欢去动物园!”沈公子恶狠狠地看着赵红兵。
第二天,沈公子又带着张岳和李洋去了动物园。
“哎,沈公子,那个狗熊是不是认识你啊?怎么你一来它就朝这边扑过来?”张岳问沈公子。
“不认识我才怪呢!算今天,我四天喂它四次了!”
“沈公子就是人缘好,连动物一看见你都特亲近。”李洋说。
“嗯,我马上也要成动物园的动物了。张岳,实在不行了,咱们走吧,我现在一闻动物园这味儿就想吐。”沈公子一脸痛苦,汗水淋漓。
“不行,我还没看蛇馆呢。”张岳说。
“那看完蛇咱们走吗?”沈公子用祈求的表情眼巴巴地看着张岳。
“看完蛇咱们再去看看斑马吧。对了,沈公子,今天咱们又看了动物,
你开心吗?”
“我……开心,我开心死了。”
沈公子算是看出来了,赵红兵和张岳在监狱里面待的时间太长了,太憋屈,出来以后就想找乐子,他们这是故意逗他玩儿呢。表面上是要看动物,实际上是想恶心他、折腾他。
没办法,谁让沈公子是赵红兵最好的朋友呢。赵红兵出狱以后,不找他玩儿找谁玩儿?不折腾他折腾谁?
故事的**发生在张岳和沈公子去了动物园的那天晚上,孙大伟乘飞机飞来了,是赵红兵打电话把他叫来的,据说什么都不为,就为了让沈公子带他去趟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