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坐在房内,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到了傍晚时分,房门一开,披麻戴孝的胜伊踉跄着走了进来。无心见状,随手拿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热茶直送到他手里。而他捧着热茶一屁股坐下来,先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然后哑着嗓子说道:“累死我了。”
未等他话音落下,赛维也东倒西歪的回来了,无心一看桌面,现两只茶杯都被占用,再看赛维,赛维嘴唇干枯泛白,显然比胜伊更需要茶。
无心素来善待女人超过男人,此刻略一思忖,又见胜伊捧着茶杯无意要喝,便轻轻巧巧的一伸手,从他手中夺了茶杯送向赛维:“节哀顺变,坐下歇歇吧。”
赛维一来很看得上无心,二来并不嫌弃胜伊,所以不假思索的就接了茶杯。靠着桌沿站稳了,她低下头,尖着嘴巴一边吹热气一边啜饮。而胜伊诧异的抬头望向无心:“不是给我的吗?怎么还带往回抢的?”
然后他又转向了赛维:“姐,你不要领他的情。”
赛维充耳不闻,扯着乌鸦似的嗓门让老妈子预备晚饭。
马宅有个大厨房,总供合家的饮食,从早到晚不断火。老妈子见二小姐三少爷是要留在二姨太的院里了,以为他们是有缅怀之意,心里倒是很乐意。而赛维和胜伊在进中学之后就平分了一处大院子,院中也有两个小丫头负责杂务。此刻小丫头们就和老妈子合力,用大食盒从厨房运了饭菜回来。
胜伊还记着一杯茶的仇,在饭桌上瞄着无心:“你到底还是不是和尚了?又向我姐献殷勤,又吃肉!”
说完这话,他后脖颈上凉了一下。他一激灵,当即扭头打出一个大喷嚏,险些把饭粒呛进气管。无心连忙伸手为他拍了拍后背,又对着他的上方轻声说道:“别闹。”
小健蹲在胜伊的头顶上,很不忿的分争道:“他挤兑你呢!”
无心笑了:“闹着玩,不算挤兑。你自己玩去,离他远点。阴阳相克,当心伤了他也害了你。”
然后他好脾气的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听我的话。”
小健喜欢他,总预备着向他献媚,不料他永远不领情,气得一阵风似的就冲进了墙壁里。而赛维咬着筷子尖,直着眼睛去看无心,同时含糊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无心答道:“小淘气鬼,已经走了。”
胜伊放下碗筷,当即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扬着脑袋四处乱看。而赛维心中一动,随即又问:“无心师父,你既然能够看见小鬼,可见人的确是有灵魂的。我们的娘……”
未等她把话说完,无心直接摇了头:“屋子里很干净,我没有看到令堂。”
胜伊拉着椅子,挪到了无心身边坐住。而赛维又道:“屋子里没有,去灵堂看一看呢?”
无心点了点头:“好。”
胜伊开了口:“可是姐,什么时候去看呀?”
赛维答道:“一会儿就去!我们自己的娘,我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谁管得着?哪个敢嚼舌头,我一巴掌拍死他!”
胜伊把自己的碗筷也挪到面前了,又对无心说道:“我姐不是吹牛。原来在女校排球队里,她有个外号,叫做奔雷手,一巴掌能拍死一条哈巴狗。”
赛维继续装没听见。弟弟的言谈举止全都不得人心,专挑她的老底来揭。
无心笑了笑,也不好把话接下去。
三个人吃饱喝足,赛维和胜伊虽然下午在灵堂里百般做作,累了个死去活来,但是年纪轻,吃点喝点便恢复了元气。赛维嫌无心穿戴寒碜,带他去了一趟胜伊的房间。胜伊是位爱美的青年,新衣无数,可惜都不合无心的尺寸,只有一条带有背带的帆布工人裤,是胜伊图新鲜置办的,宽大无匹,可以装进两个胜伊,或者一个半无心。赛维让他穿,他就穿,虽然从来没穿过。
他在房内换衣服,房外的胜伊悄声说道:“姐,他好像很听我们的话。我们把他留下来吧!”
赛维故意反问:“留他干什么?”
胜伊答道:“让他陪着我们、保护我们啊!反正他一无所有,我们养活着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赛维一听他是要把无心当狗养,登时心里生了气,想要找出辛辣词语教训教训他,可是“浪蹄子”三字还未出口,前面房门一开,无心笑模笑样的走出来了。结实粗糙的工人裤穿在他身上,倒是很有一点款式,上身背带下面是胜伊的旧衬衫,衬衫的肩膀有点窄,所以领口的纽扣就没有系,露出一小块干干净净的白皮肤。
赛维看着他,没有说话,大脑则变成了一台转疯了的留声机。先想“他比我白”,再想“怎样才能让爸爸给他找个差事”,接着想“或许做生意也不错”,最后想“结婚之后一定要离开北京,否则会被他们嘲笑”。
及至胜伊一胳膊肘杵上她的肋骨,她已经想到了如何贴钱成家。找个流浪汉似的丈夫,当然不是光彩事情,所以免不了还要和家里人进行战斗。正在措辞骂人之时,她忽然听到了胜伊的声音:“姐,你什么呆呢?走不走哇?”
赛维意犹未尽的终止了幻想,其实根本没有要和无心结婚的打算,不过不知怎的,她时常会失控似的对着无心浮想联翩。
马宅房屋众多,灵堂就设在了宅子前部的一座空楼里。二姨太毕竟是个姨太太,虽然有了一点年纪,还有一对儿女可以撑腰,但姨太太一辈子都是姨太太,一对儿女也还是未长大的吃货,故而丧事不会如何隆重。
按照规矩,三天入殓,所以二姨太已经进了棺材,不过因为亲生儿女还未见最后一面,所以棺盖倾斜着留了缝隙,是等赛维和胜伊回来再看亲娘一眼。而阴阳先生择定时辰,明早就要正式合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