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侄俩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宜清长公主的心腹嬷嬷才进来小声禀:“长公主,人已经到了。”
这“人”说的是谁,不必挑开,宜清长公主也心知肚明,轻睨了一眼有些走神的赫连缙,“走吧!”
赫连缙马上站起来,跟着宜清长公主往外走,以赏景为由往花园子去。
给骆岚安排的这个院子是独立的,在花园西边,并不与其他的院落连在一起,在她住进来之前,宜清长公主只作品茗小憩用,就连彭驸马都不知道这个院子的地底下有一条通往皇宫的密道,是太祖时期就挖的,为以后“宫变”之类的突情况而备,到了永隆帝这里又专门请工匠修缮过,通风什么的,都没太大问题。
到了院外,宜清长公主止了脚步,转身看向赫连缙,用下巴点了点,“喏,就是这里了,我在外头的亭子里坐着喝茶给你把风,抓点儿紧啊,不能待太久。”
赫连缙忙不迭点头,再次谢恩,急急抬了步子走进去,站在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
门很快被人打开,开门的人却不是骆岚,而是永隆帝。
看到他老子也在,赫连缙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古怪起来,讶异地张了张嘴,“父皇,你如何会在这里?”
永隆帝瞅他一眼,“你问老子?老子还想问问你呢,你来做什么?”
“儿臣…儿臣来找人。”嘴上说着,那眼睛便不住地往里面睃,没瞧见人,有些失望。
“找谁?”
赫连缙下意识看了永隆帝一眼,怎么这时候才现他老子其实也是个黑心货呢?明明在蒙山行宫就破镜重圆恩爱无两了,眼下还装什么?“找我母后。”反正对他老子来说已经不是秘密,说出来又何妨。
永隆帝忍不住皱眉,“什么母后,你脑子有疾?”
赫连缙才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撞着他老子的肩膀闯进去,四下搜寻了一番,确定屋内没人,这才转头来对着永隆帝,“父皇……”
“你还知道朕是你父皇?”永隆帝踹他一下,有那么对老子的儿子吗?真是气死他了!
赫连缙压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不过没错也是错,这种事他早在前面那么多年就习惯了,当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皇姑母告诉我,母后就在这院儿里,儿臣来了却遍寻不到,莫不是父皇将她给藏起来了?”
“她不想见你。”
“为什么?”赫连缙眼瞳缩了缩,亏他因为这事儿兴奋了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到头来却被告知,母后并不想见到他?
“因为你混账!”这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打不疼,骂不痛,永隆帝对这个孽障儿子早就没什么特殊期望了,如今连生气的话都说得无比的平静。
“再混账,儿臣也是她亲生,母后不该避而不见,也不可能避而不见,想是父皇刻意作弄儿臣呢!”
永隆帝再次冷哼一声,之所以给赫连缙来个“开门红”,是因为这两日想明白了岚儿就是为了这孽障才会让自己遭了那么多罪,所以不由自主地把余怒迁到赫连缙身上来了,似乎不踹他两脚,难消心头之愤。
赫连缙不痛不痒,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父皇,东宫可还有一堆政务等着儿臣回去处理呢,您打算何时让我见到母后?”
永隆帝不看他,对着里间道:“岚儿,出来吧!”
不多会儿,一身素雅衣裙的骆岚便挑开帘栊从里面走出来。
因是与儿子见面,特地洗去了脸上的伪装。
看清楚来人的那一瞬,赫连缙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都没想到,母后竟然真的还活着,那么当初他眼睁睁看着入殓的又是谁?
“母后。”难以掩饰激动之情,赫连缙上前两步,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您真的还在?”
“傻儿子。”骆岚失笑,“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可是,怎么可能呢?”赫连缙还是不大相信。
“对寻常人而言,自然是不可能。”骆岚道:“不过对于神医苏晏来讲,要想让人‘死而复生’,并非难事。”
“苏晏?!”恍若晴天霹雳打在身上,赫连缙遍体生寒,整张脸都冻僵住,然后龟裂出阴鸷和冷冽来。
“是他。”骆岚郑重地点点头,“若非没有苏晏,我哪可能活到现在,只怕早就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赫连缙完全缓不过神来。
永隆帝轻嗤,“愣着做什么,半年不见,还不快过来给你母后敬茶。”
赫连缙马上拉回思绪,有模有样地倒了杯茶递给骆岚,看着骆岚喝了一口,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母后快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骆岚与永隆帝对视一眼,跟着就把当初苏晏是如何提前布局提前给她留了锦囊再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让她假死,把骆家人李代桃僵去了广平府这些事事无巨细地说给赫连缙听。
永隆帝虽然在行宫时已经听过一次,但如今再听一遍,还是会觉得震撼,能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苏晏此人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到底是该用呢,还是该除呢?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而对于赫连缙来说,这样的大转弯,无疑是一个大耳巴子狠狠甩在他脸上,那种火辣辣地疼,看不到,却能真真实实地感受到。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苏晏虽然是推手,却并非真的要置骆家于死地,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在赫连钰以为一切水到渠成的时候悄悄救了整个骆家救了母后?”他那双细长的眼已经变得猩红,周身戾气叫人胆寒。
骆岚不忍地闭了闭眼,“是。”
所以,苏晏是他外家以及他生母的救命恩人,可这位救命恩人却堪堪受了他割袍断义的一剑,甚至搭上了生父的一条命。
“不,这不是真的。”赫连缙往后退两步。
永隆帝不屑地冷嗤一句,“逃避现实,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赫连缙如遭重击,脑子里乱哄哄的,逃避现实这一点,他不否认,前世就是因为逃避,刻意扭曲自己亲手把许菡送入赫连钰手里的事实,所以后来的性子才会变得那么阴鸷暴戾。
但,这样一个惊天真相,让他以什么心态什么脸面去接受?
“缙儿,你可愿听娘一句劝?”骆岚担心赫连缙会因为承受不住真相而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忙说道。
“娘但说无妨。”
“苏家老太爷明日就出殡了,好赖,你去吊唁一下吧,顺便给苏晏赔罪。”
“娘,我……”
“他骗你是他的错,但你害了他们家老太爷一条命,这是事实,两相一比,是你过分了。”骆岚脸色凝肃下来,她不敢居功说教子有方,但决不允许子女犯下这种大错,赫连缙刺了苏晏一剑,那是因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为苏晏是杀母仇人而进行的报复,暂且情有可原,但所谓的“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就彻底过分了,他再恨,也只能把气撒在苏晏身上,如今累极人家生父一条人命,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
“我……”赫连缙还想说什么。
“君子坦荡荡,莫非你敢做不敢当?”永隆帝眼神带着鄙夷,以前不曾好好敲打过这个儿子,今日倒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这孽障的真实秉性究竟如何,到底能否对得起压在头顶的太子头衔。
“我去就是了。”赫连缙脑袋微垂,看不出在想什么。
骆岚还是不放心,“到了苏府,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拿捏忖度,可别一开口就得罪人,否则哪怕你是我亲儿子,我也不饶你。”
“儿臣知道了。”语气里颇有些灰溜溜的味道。
虽然重见生母是惊喜,但这层惊喜被苏晏那头的真相兜头一泼,便只剩恍惚了,赫连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公主府的,以至于回到东宫听到耳旁响起许菡的声音才勉强拉回几分神智。
“菡儿,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下,你先出去。”他半推半搡地将她撵出来,然后一下将自己扔到床上,双眼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帐顶,分明什么也没想,可就是觉得很乱很乱。
——
翌日,苏家老太爷出殡。
杠夫们正准备起灵的时候,突然听得外头高呼太子驾到。
所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又都把目光落在苏晏这个大孝子身上,他一身的白,额上也绑了白绸,腰间系着麻绳,听到太子驾到的消息传来时,那张艳绝的脸上甚至连一丝丝的波动也无,只是淡淡地吩咐杠夫,“稍等片刻。”虽然现在是起灵的吉时,但只延后那么盏茶的功夫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苏家如今是苏晏最大,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其他族人没异议,杠夫们便不会多嘴。
太子驾临,苏家最主要的这几位当然得前院接驾。
云初微与苏晏对视一眼,夫妻俩什么话也没说,彼此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朝着前院而去。
赫连缙从华贵的肩舆上走下来,看到苏晏和云初微等苏家族人跪地相迎,他袖中拳头握了握,“平身。”倒也没有多余的话。
见到苏晏一点都不因为他的到来而波动,心头堵得慌,“听说老太爷要出殡了,孤来给他上柱香。”
“太子殿下请便。”苏晏声音淡淡的,没有排斥赫连缙的意思,更没有要将他轰出苏家大门的意图,但语气里头的疏离,已经再明显不过。
赫连缙的脚步顿时变得沉重而缓慢,指甲死死掐入掌心。
倘若苏晏将他拒之门外,或者让人将他轰出苏家大门,那就说明苏晏很在意他害了老太爷这件事,从而变相证明苏晏还在乎他们之间曾经的兄弟情,可现在,苏晏的反应何其平淡,平淡到哪怕是看到他这个杀父仇人都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堵着心上完香,赫连缙转过身,看着苏晏,“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苏晏抬眸,目光平静而沉稳,“太子殿下,今日家父出殡,微臣一会儿还得去祖坟,请恕我不能奉陪。”
“就一盏茶的时间。”
苏晏对着杠夫们道:“起灵吧!”
棺木出了苏家大门以后,云初微等几个儿媳妇全都跟上去送灵哭灵,苏晏暂时留下,将赫连钰带到了茶厅,亲自给他倒茶,然后往旁边一坐,“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赫连钰眉心一跳,“苏晏,你怨不怨我?”
苏晏淡淡勾唇,“殿下是君,我是臣,臣若是敢怨殿下,岂不是以下犯上?”
赫连钰被噎得不轻,“我娘的事,谢谢你,但同时,我为自己的鲁莽给你道歉。”娘说得对,他就算要报复,也该报复在苏晏身上,而不是拿他家人性命开玩笑,况且这还不是吓唬苏晏,而是直接要了人家老子一条命,是他欠苏晏了。
苏晏微微的垂下眼眸,片刻后又抬起,“如果殿下是为道歉而来的话,那么,微臣接受了。”
赫连缙心神一动,“那么以后……”
“君是君,臣是臣,你我之间,仅此而已。”
赫连缙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却有些不服气,“我当时完全不知情。”
“家父已经死了。”苏晏冷淡地道:“不管殿下知情与否,那都是一条人命。”
“苏晏。”赫连缙满眼受伤,“这件事是不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你只消告诉我,撇开老太爷这件事,你还能否把我当兄弟?”
“血浓于水,撇不开。”苏晏道,“殿下能因为生母的死而将我恨入骨髓,不惜使用百般手段来对付,焉知微臣不会因为家父的死而恨你入骨?”
赫连钰这次算是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晏缓缓站起身,“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到了,微臣还有事要忙,殿下请便。”
“苏晏!”赫连缙突然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不存在原不原谅。”苏晏摘掉他的手,“你我缘尽于此,多说无益。”
话完,也不等赫连缙再开口,径直出了茶厅往大门外走。
苏晏追上送灵队伍的时候,云初微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常来,“九爷,太子跟你说了什么?”
苏晏讽笑,“说要跟我道歉,我接受了。”
云初微瞪了瞪眼,“你接受了?”
“嗯,接受了,所以从今往后,苏晏是苏晏,赫连缙是赫连缙,要说关系,我是他的臣民,仅此而已。”
云初微笑了,“我支持九爷。”终于脱离了皇家这个坑,以后打死都不会劝说九爷去辅佐谁了,哪怕一辈子都拿不回兵权也没所谓,反正那些对他们夫妻来说已经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