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飘坠,描着昙花的马车正向昔日的左相府……今日的护国公府而去。
殷烈火素手撩起车帘,见伫立在世子府门下的红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合拢的门后,放下了帘子,看向安坐在对面的墨漓,喃喃:“她……伤心了。”
墨漓不语,眸底的光华敛在了眼睫遮盖的影翳之下。
殷烈火又道:“她吃醋了。”墨漓轻应了声,抬起眼来,此一刻潭底异芒闪动,却是淡淡道:“前些日子去了秋杭那里,他的任务顺利,倒是文鸯从周国传信而来,提到墨洵似是收敛了许多,饕餮门一时之间如隐匿行迹,此事,或有可
疑。”
殷烈火轻柔的笑了笑,蓦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周国?”
“还不是时候。”墨漓神色微澜,反问:“你想要与我一起去周国?”
殷烈火定定点了点头,望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凉凉道:“爹娘去了,这商国我便没什么留恋的,想起朝都,也只剩下恨意……我只想跟着你,能帮上些算一些,殷浩宜,我终究要与他将账算完!”
墨漓未语,古洞碎雪般的眸底,似在酝酿着什么,就在殷烈火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兀的道:“两年都已忍过了,再多一些时日也无妨,他们欠我的,来日我必将连本带利的讨回,包括你父母的这笔债。”
“那……九歌呢?”殷烈火忽然认真的问着:“她,你要怎么安排?”
墨漓神色变深,窗外射进来的昏光落在他身上,光影之间黑白分明,他道:“我一早也说过,终有一日我会送她平安离开,只希望这段日子里,她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听言,殷烈火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幽幽问了句:“她那般执着之人,若真将她送走,她定是不肯,也势必要心如刀绞。”墨漓眸色深沉,徐徐浅叹:“即便如此,我亦要为她的安全着想。她与你我不同,她不愿被人泼脏水,更忍不得身边之人受分毫委屈,凡事恣意妄为。这样的傻姑娘,不懂城府暗箭,跟着我只会遍体鳞伤。
”言尽于此,温和的笑了笑,问道:“之前教给你的‘千针如雨’,练得如何了?”
殷烈火素手微抬,指间夹起了密密麻麻的金针,她浅笑道:“要领都体会得差不多了,只是力道还控制的不太稳妥,还需你指教了。”
“嗯,无须客气。”浅笑着回应,双眼微眯,看着殷烈火在这小小车厢内驭起金针万千,如金色绒毛一般的飞舞。
殷烈火神情专注,操纵着金针来来回回,那早已是死灰般的心底,此刻流动着一股安详的杀意。她已打定主意,余生只忠于墨漓,不论他做什么,她都要尽自己的全力去帮助他。思及娘亲投湖自尽的那日,她从轮椅上冲起时,双腿的确是跑了几步的……她相信在鬼医给的那副药方的治疗下,终有一日
她能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待到那时,就是她彻底与这大商势不两立之日!
钟山。
因着那一场六月飞雪,钟山披上了银装。
待雪霁天晴之刻,连绵的群山如沐浴在幻境之中,仍旧是雾霭朦朦。
渐渐的,天气又恢复了夏日的炎热,雪化了,滋润得满山郁郁葱葱,山中的芙蓉花也开了,大朵大朵的鲜艳无比。
不知不觉间,百里九歌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
这些天鬼医前辈依旧是每日早出晚归,似是恨不能将满山的药草都找遍,寻了无数古涧洞窟,有时兴致而归,有时却很怏怏。每到晚上,他便挂起那小银吊子,开始炼药,不断的拿着蒲扇控制火力。
百里九歌始终是不知道,鬼医前辈到底是想做出什么药丸来,她曾问过,鬼医却都惆怅着叹气而不答。百里九歌索性也不问了,专心照顾子祈,任劳任怨。
闲暇时间里,鬼医也会招来百里九歌,教给她一些不常见毒药的解毒法,顺带着传给她几招医术。
这日晚,子祈睡下了,百里九歌伸着懒腰出了草庐,一路乱晃,走到了山坳。
山坳这里本是黑漆漆的,可远处竟有一点火光,袅袅的黑烟冒起,将月色氤氲出一片朦胧。她有些诧异的望着,猛然意识到,这该不会是有人在烧纸钱吧。
百里九歌这便过去瞧了。倒是猜得没错,果然是有个年轻男子蹲在树下,烧着纸钱,一边念念有词的,直到百里九歌走到近旁,他缓缓将脸扭过来,顿时就如弹簧般一蹦,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恐惧的喊着:“鬼!鬼啊!别杀我,我
、我是好人,我阳寿还没尽!”
百里九歌无语哂道:“你别喊了,我长得很像鬼吗?”
那人颤抖着,骇然呼道:“红……你像红衣厉鬼!”
“扯淡!”凭什么穿着红衣服就是红衣厉鬼了?百里九歌嗔道:“我是住在山里的人好吗?看见这边有火光,过来瞧瞧,不想竟还被人给当成女鬼了,简直好笑!”
“啊?”那人眨巴眨巴眼,怯怯问了句:“你……你真的不是鬼吗?”
“废话不是?”百里九歌懒得再解释了,哂道:“你这人也真是,既然这么怕鬼,还一个人跑来钟山烧纸干什么?莫非你以为夜里面见到的陌生人都是鬼吗?”
“这、这当然不是……”那人不好意思的解释:“主要是因为这个月是七月嘛……七月又称鬼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就因为这样吗?”
“当然,不然还能因为是哪样?”那人道:“鬼月阴气最是重了,一般来说,我每年到这个时候都是不出门的,往往鬼月里得病的人很多,病情还会加重……”
百里九歌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一刻止也止不住的想到墨漓。一个多月没见他了,她日日都会在空闲的时候想念他,不知他有没有熬夜,有没有注意身体,有没有……去陪着烈火。
可是,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个月是七月,天地间阴气重,墨漓他岂不是会……
忙追问:“今日是七月的哪个日子?”
“哎?”那人诧异的盯着百里九歌,道:“可不就是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嘛,要不然我也不至于看到你就怕成这样!”
中元节?
百里九歌的心蓦地一怵,中元节,在民间亦是被称为“鬼节”“盂兰盆节”的,那正是传说中恶鬼还阳的日子,阴气甚重,只怕墨漓……
她慌忙甩身而去,腾空而起,踩着树枝疯狂朝着朝都的方向去了,惹得身后那男人吓了一跳,惊悚的大喊:“会、会飞?鬼!她果然是红衣厉鬼!救命啊,救命啊啊啊!”
这一连串鬼哭狼嚎都被百里九歌抛诸脑后,这会儿心中满满的都是墨漓,哪还能顾得上其他?
可一想到子祈还需要照顾,百里九歌便觉得头大,想了想决定干脆把墨漓也带到钟山来,正好也让鬼医前辈多为他养养身子。
初回到朝都城时,满街华灯,如一朵朵颜色各异的荷花,挂满了街道墙垣,为死者照亮回家之路。不远处的街角有人设了道场,放着馒头供给亡人。
百里九歌焦急的自街上穿过,朝着世子府奔走。
在经过朝都城内的一条宽阔大河时,远远的望见河上莲舟画舫不计其数,河畔的人们手捧浮灯放入水中,任着那浮灯随波飘远,遥遥望去,似斑斓的涟漪绽开满河,朝着天边延续。这场景,让百里九歌想起小时候,师父曾说,灯这个字,有“等”的意思,等灯等灯,人们放灯清波是为了寄哀思之情,也是为了等着远行之人归来,亦或是等着已逝之人在中元节这天返还家中,再相聚
。
这般凄美而温馨的画卷,于她来说,却似乎有些远了,她就像个局外人,在这世界匆匆而过。
蓦地,听见有人在说:“这盏灯是给我娘的,虽然我小时候娘对我很不好,可如今世上就剩下我一个了,我还是会想她……”
百里九歌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残酷的感觉攫住了她的心,唇中不由的迸出一声冷笑。
多么相似的境遇!又是多么讽刺的现实!
她不由转过脸去,看着那说话人独自一个在放灯,心中空荡荡的有些难受,索性也耽误点时间,为自己那残酷无情的娘亲放一盏灯,便当是身为女儿的一点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