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刘浓一手捉着一个鸡蛋,定定的看着:那描着花藤的,手法极绝,虽只是粗粗勾勒,可亦见其笔风矣;那点着绛紫的,亦只一点,却让人看着便喜,韵味深然。
妙哉!
祖盛来讨,不知何故他竟不愿给,揣在袖中,笑道:“稍后尚有!”
尚有?
祖盛皱着眉等了半天也无,上游再飘来一堆堆红枣,他索性蹲在水边,抓起一把塞了满嘴,笑道:“位置偏远亦有好处,至少有物可食!”
“叮咚!”
一声脆鼓响起。来了,曲水流觞!
这是上巳节中的重头戏,自水源处置放杯盏盛美酒顺水而下,若滞于谁前便需饮酒。饮酒之人需得临场咏诗、解论、作画、亦可行短文等,若皆不能便需吃得罚酒三杯。这诸多的世家庶族聚在此地,便是待这曲水流觞,亦好一展所长。一则可获丽人美目盼兮;二则可在吴郡大中正面前混个眼熟,待正式定品时亦有所助。
祖盛回至席间,正襟危坐,面色颇显忐忑,犹豫道:“瞻箦,你说,稍后若是轮至我,我是咏诗还是行文,或是待人问难?”
方才他们相互通过字讳,祖盛字为茂荫!
刘浓甚喜其风格不作,见他还未临雅,便已略显惊慌,知道这次雅集对他来说极是关键,庶族寒门要想谋个较好的乡品,难若登天。遂正色道:“心无挂牵,自能随心所欲;诗文皆是心,不羁方可致意!茂荫且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妙哉!”
祖盛猛地拍案,昂身道:“正如瞻箦所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惧它作甚!况且,我们离得如此远,一时半会轮不至矣……”
……
郗鉴、陆晔捉杯在手,放眼四望,但见冠袍、蛾黛聚作一堂,心中甚畅。陆晔起诗作罢,便安然将杯盏置于兰花木中。郗鉴持杯在人群中寻找刘浓,半晌尚未见,心中正奇,却见女儿郗璇挑着眉望着一处方向,随其而逐,只见刘浓居于末处,浅浅露出月袍正随风而荡。柳丛隐隐,若不细看还以为无人!
心中一松,将盏一搁。
朵朵兰盏随水而流。
次靠岸,竟是顾淳得了,按膝而起,没有片刻停歇,纵声便咏:“去岁三逢三,祓禊峨峨间;今朝春归迟,浮冠朝云颠!”
咏罢,侧目见阿姐顾荟蔚略略阖,心中极喜,一口闷尽杯中酒,换酒而下盏。
众人点评,一致认为:其年纪尚幼便能作出这极其应景的诗,实属不易。当下,陆晔笑道:“顾氏幼麟,当在汝!”
郗鉴亦抚须笑道:“难得,气势初具。若论立意,可为三品,再言文风,亦可当得。”
陆玩执笔而录。
杯盏再起!
其间数度起落,有人咏诗有人行文。
刘浓默然以待,逐一品其诗文,心中亦是暗赞:世人皆言吴郡姿色过于水秀,所出之诗文秀丽有余、内气不足,此乃大谬矣!适才有两诗,立意甚雄,隐隐竟能听闻金戈!唉,世家子弟,亦不皆是贪恋安逸之辈啊!诗文养心、铸意,若胸无丘壑,怎可之?
突听有人娇咏:“窃雪作魂悄悄饰,游丝绽絮嫌花迟;若与东风借得媚,两分春色对作痴!”
咏絮?!难不成是谢道韫?
刘浓震惊,忍不住长身而起,朝着远处望去,只见在极临水源之境,有一个小小女郎正自水边缓缓退回,鹅黄对襟襦裙衬得身材修长似曲婉。许是女子敏觉,在将至案后时微微侧。
一眼相触!
明光可鉴,软玉浅辉。刘浓徐徐收回眼光,却见陆纳正冲他笑着扬手,微一揖手还礼,心道:应是陆氏小女郎,不愧是累世门阀矣!
陆舒窈俏俏落座,一眼看见陆纳还在朝那人挥手,心中一惊,问道:“七哥,那人是谁?”
这回,陆纳没有逗她,笑道:“华亭刘瞻箦!”
“刘,瞻箦?”
陆纳见小妹歪着头的样子可爱之极,知她没听过,便加重语气笑道:“珠、联、生、辉!”
“哦……”
陆舒窈长长的哦了一声,缓缓转头,瞥向斜对岸的郗璇,心里则道:“是个美郎君,若真是他操的琴,倒和女中笔仙挺般配!”
郗璇仿似未见,微阖着在案上录诗文。
曲水九绕,待绕至八转时,因隔着一方丛柳,众人皆不见,有些则是见而不见,坐得那么远,不是怯场又是什么?
正欲行第二轮。
郗鉴突道:“稍待,流觞尚未绝也!”
祖盛紧张的盯着缓缓浮来的兰花酒盏,既盼望它能搁在已岸,又觉再待一轮或许更好,心中矛盾而犹豫。见得酒盏斜斜的定在刘浓面前,竟情不自禁的吐出一口气,笑道:“瞻箦,你先来!”
“嗯!”
来福以竹竿取酒,刘浓持盏在手,便欲咏诗,却听郗鉴在远方大声道:“何不前来?”
这一声洪亮之极,似呼似唤,又似等待已久。
众人随着郗鉴的目光投向第九转,柳丛深深,只隐约能见月袍浮动。少倾,有人踏丛而出,单手持盏,缓步行来。青草撩着他的衣袍,柳叶垂过青冠,有阳光一直铺着,随其同行。
渐近,玉暖生辉。
行于曲畔,水澈似人;有风拂摆,皱冉纹展;身姿修长,临凛若仙。
再近,绝美矣!
水声亦默,落针可闻!
众人眼光不自主的随其而迈,身子有前倾者,亦有后昂者,神态各不相同,但皆震于其时。刘浓踩着青石,踏行至水源尽处,双手持盏举至额,由上至下,缓拉。
杯在手,不尽礼!
得郗鉴含笑示意,转身就着满场眼光,将酒徐徐饮尽,正欲放声而咏,却听一人漫声道:“且慢!”
回一眼而怔,是郗璇。
她注视着刘浓,不避不闪,扬声道:“应景之制皆可作得,轮最后一转,岂可再窜珠玉而锦绵。我欲行问诗,可否?”
问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