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绍谦是在一路的冷汗和胆战心惊中回到苏府的,许久都没能冷静下来。
“既然你之前因为事务繁忙无力顾及家事,现在朕就给你机会,让你好好把家事处理干净。”德明帝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夺了他户部郎中的官职,就这还是相信了他的说辞,仅仅只是因为他“治家不力”而下的处置。
如果说他事先没有听到风声……。
如果他事先没有准备……。
如果不是陌颜母女全力为他遮掩……。
那后果,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苏陌颜见他惶恐不安的模样,从容地倒了杯茶,递了过去:“父亲请用茶。”
茶水是冷的,因为凉了,味道也分外苦涩。
但现在,这冰冷苦涩的茶水却将苏绍谦杂乱的理智慢慢地唤了回来,他猛地抓住苏陌颜的手,语无伦次地道:“陌颜,这次真的是多亏你了……。”
当时南陵王世子说得清清楚楚,若非与陌颜交好,绝不会冒着风险将此事泄露给他知道。
苏陌颜一怔,却以为苏绍谦是因为他事先和她以及赵氏串通证词,将他摘了出去的事情而说这些话,沉默了会儿,道:“这些年女儿有委屈的时候……。但无论如何,父亲……。对女儿还是好的……。”她断断续续地道,神情中也颇有几分委屈和怨怼。
她这次却没有再说什么,为了苏府和父亲,这是应该的。如果连这样的事情她都能够忍气吞声,毫无怨言,那以苏绍谦的性情,只会变本加厉。
果然,苏绍谦并未恼怒,反而神色柔和地道:“陌颜,这些年来,委屈你们母女了。”
苏陌颜这次干脆没有接话,只是低下了头,满身的委屈就那么安静地透漏了出来。
苏绍谦越愧疚,言辞恳挚地道:“你放心,经过这些事情,我已经彻底看清楚人心,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你放心,从今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你们母女的!”不管是因为他心底那点少得可怜的愧疚,还是因为她现在的利用价值,他都要花大力气笼络这个女儿。
就在这时,书房们忽然“砰”的一声被人撞开。
苏绍谦正在与女儿联络感情,被人惊扰,自然不悦,抬头一看,更是怒道:“苏慕贵,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苏慕贵置若罔闻,连看都没看书桌前的父亲,而是径自冲到了苏陌颜跟前。
他眼睛布满血丝,神情凄厉到近乎失控,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疯一样地冲了上去,揪住她的衣襟,嘶吼道:“是你对不对?是你安排的,是不是?你嫉恨我母亲坐在苏夫人的位置上二十多年,你恨这二十多年来我母亲对你不好,所以你要报复,你要揭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这个心狠手辣的——”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书房内响起,格外清晰。
苏绍谦满脸怒色,将苏陌颜解救出来,护到了自己的身后:“你这个逆子,居然这样对你的妹妹!”
苏慕贵摸着自己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绍谦,他……。居然打了他!虽然这段时间他和苏绍谦关系不睦,也曾经被苏绍谦下令杖责,但那毕竟是苏绍谦吩咐下人动手的,现在,苏绍谦居然亲自动手打他……。而且还是为了护着那个小贱人?!
“父亲,你居然为了这个心狠手辣的贱人打我?”清醒之后,苏慕贵暴怒更胜之前,“她故意揭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害得父亲失去了户部郎中的官职,现在,父亲你居然为了护着她而打我?”
苏绍谦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父亲,你好歹也在官场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明白,今日莲花诗会上的事情根本就是这个小贱人一手安排的,就是为了替她们母女喊冤,为了对付我母亲和我?”苏慕贵双眼圆睁,目眦欲裂,“她为了自己,连父亲您的安危都罔顾,这等不孝不义的贱人,父亲你还护着她干什么?”
苏绍谦心中一突,下意识用怀疑的目光看向苏陌颜。
这件事,真的和陌颜有关吗?
苏陌颜抬起头,一双眼睛凛若冰雪,缓缓地道:“若非那日,收到穆府请帖时,父亲告诉我,我压根就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这些年来,我都以为自己是庶女,也一直安守本分,这一点,父亲清楚。”
想起那日,他向苏陌颜说起那些被他修改过的“真相”时,陌颜那惊讶错愕的神情,并不像伪装,苏绍谦又觉得自己太过多疑了,这件事他明明最清楚原委,怎么那一瞬间却怀疑起陌颜来了?陌颜刚知道当年真相,如今和他这个父亲的关系正是脆弱的时候,他怎么能够再用怀疑打碎这份父女之情呢?
“陌颜你放心,父亲自然知道你的为人。”苏绍谦连忙安抚。
“父亲,您不会就这样相信了她的狡辩吧?”苏慕贵又气又急,如今李清芬已经彻底毁了,虽然他还是家中唯一的子嗣,但有了一个这么恶名昭彰的母亲,前程势必大受影响。
若不能趁现在将苏陌颜拉下来,往后只会越来越受掣肘。
“父亲您冷静下来想想,这件事揭开了,究竟对谁最有利?只有这个小贱人和她的母亲!”苏慕贵指着苏陌颜,恶狠狠地道。
苏陌颜冷冷地道:“苏慕贵,我不知道这件事揭开,究竟对谁最有利,我只知道一件事,父亲是我们苏府的顶梁柱,他倒下了,对我们谁都没有好处!父亲失去了户部郎中的官职,整个苏府都要跟着失势,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这话苏绍谦听得十分入耳,果然他往日没有看错,这个女儿是最识大体的。
见苏绍谦连连点头的样子,苏慕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和苏慕贵关系不睦,但毕竟二十多年的父子,他也清楚苏慕贵功利薄凉的性子,这次被摘了户部郎中的官职,应该正在最暴怒烦躁的时候,居然还会相信苏陌颜这样轻飘飘的狡辩?
“除了她们,还有谁会不顾后果,不顾父亲安危地要揭开这件事?何况,出头的人,还是她的舅舅赵尧崇!父亲,您从前一直误以为她纯孝柔顺,如今应该要看清楚她的为人!”
“够了!”
苏绍谦再也听不下去,拍案而起,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的,阴狠地盯着苏慕贵:“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清楚得很。罪魁祸不是别人,正是你们李府那位了不起的李美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没靠山,又没有子嗣傍身,就敢在宫中横着来,将宫里的贵人得罪了个遍。若非如此,那些贵人怎么会盯上我们苏府?”
“父亲……。您说什么?”苏慕贵猛地呆住了,怔怔地问道。
这件事,和李倩敏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件事,苏绍谦就怒从心起:“亏得我还觉得她有几分聪明,没想到竟然这般愚笨,宫里明显是张贵妃和闵淑妃分庭抗礼,她若是投向一边,以她的荣宠,想往上爬不算难事,可她居然两边都得罪了。她是皇上的新宠,张贵妃不想针对她,矛头就对准了我们苏府,不然怎么会有这场滔天大祸?”
当真正如南陵王世子所说的,未见其利,先见其害!
幸好有南陵王世子提前警告,让他知道了事情原委,有时间能够提前准备。
若非如此,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面赵尧崇,只怕以嫡为庶,谋害嫡长子等等罪名,他一个都逃不掉。
从前朝堂上也有被弹劾颠倒嫡庶的官员,一经查实,最低也是丢官弃爵,永不叙用,那可是跟他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永不叙用的话,这辈子就永远不可能再为官,甚至会影响子孙的出仕;而他现在,只是因为“治家不力”被德明帝所恼怒,一时失去了职位,但正五品的官位还在,等到这件事风平浪静了,还能够细细谋划,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想到这里,苏绍谦看向苏陌颜的目光越柔和,南陵王世子会提醒他,可都是看在陌颜的面子上。
苏慕贵如遭雷击,忍不住倒退两步,怎么也想不到,当年嫡庶被揭开的真正根源,竟然会是他一手策划送进宫中的李倩敏!
这段时间,他也知晓李倩敏在宫中横行无忌,却只以为,她越得宠,对李府和他们母子就越有利,没想到却因此被翻出了从前的旧事,不但李倩敏这次要遭殃,就连苏府也跟着倒霉!不,不是苏府倒霉,而是锦玉和母亲倒霉,苏陌颜和赵氏反而因此恢复了身份!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之中。
“那么,父亲现在准备如何处置母亲?”许久,苏慕贵才低声道。
在莲花诗会上,或许是因为李清芬突然吐血昏厥,或许是因为德明帝不屑于和女流之辈计较,因此并未明言对李清芬做出处置,而最后那句让苏慕贵将家事处理干净的话,则是将李清芬的处置权交到了苏慕贵的手里。
苏绍谦冷冷地道:“李清芬颠倒嫡庶,行事恶毒,不堪为苏府主妇,我将休书一封,将其送回李家。至于苏锦玉,她悔愧生母之恶毒,自愿剪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以赎其母的罪过。”
尽管早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场不会好,但听到这话,苏慕贵还是忍不住道:“父亲?!”
被休回娘家的女子本就不会有好结果,何况,因为李清芬的牵连,李倩敏即将失宠,李中健夫妇早就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李倩敏身上,如今被李清芬毁掉,自然对她深恶痛绝,更加不可能善待她?
而玉儿,一旦削为尼,这辈子就再也难以翻身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莲花诗会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皇上对李清芬的所作所为已经厌恶至极,又将此事的处断权交到了我的手上,倘若我轻纵了她,皇上必定会对我失望!”苏绍谦神色冷漠,显然早就想好了利弊得失,“至于苏锦玉,先前就有残害姐妹的名声,如今又有李清芬这样狠毒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好姻缘,倘若就此削,为她和母亲赎罪,至少传出去,还能落个知廉耻的名声。”
不得不说,一旦冷静下来,苏绍谦对利弊得失当真看得极为透彻。
但这种透彻,实在让人心寒。
不考虑他和李清芬二十多年的夫妻,不考虑他和苏锦玉这些年的父女之情,甚至,也不考虑到自己将罪过完全推到李清芬头上的羞惭……。只有赤一裸一裸的利弊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