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苏陌颜神情一片懵懂,心中却是暗叹,果然是因为这件事,不知道她在哪里露了破绽,被陆箴察觉到,追问到她身上来了。
陆箴正要开口,看了看周围道:“这里人多眼杂,如果苏三小姐不介意,换个清净的地方说话,如何?”
苏陌颜当然没有异议。
苏府的这家绸缎庄位置很好,斜对面不远处就是名膳居,两人叫了一间隐秘的雅间,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四碟点心,一壶清茶,壶口腾起袅袅白烟,淡淡茶香随即弥漫开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苏三小姐,你就是赵大夫吧?”这片刻功夫,陆箴已经冷静了下来,眼眸中没有了先前如火焰般燃烧着的狂热。但这种平静并不代表着作罢,相反,那是一种隐晦的坚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目的的坚决。
苏陌颜摸了摸脸上凸起的疤痕,叹了口气,:“我都要以为,我脸上这些疤痕根本不存在了!”
接二连三地被人看穿了她的伪装,实在有些让她受打击。
“上次到仁寿宫向苏三小姐询问一些云萝公主遇害的线索,可是,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与苏三小姐相见,但你却给我一种隐约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后来终于想起来了,苏三小姐您身上有股淡淡的药草清香,与赵大夫身上的味道相似,再加上我早就知道赵大夫是女子,自然不难猜出。”陆箴微笑着解释道。
苏陌颜叹道:“陆大人心思细密,陌颜佩服!”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与药材为伴,苏陌颜对自己身上药材的味道反而并不敏感,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结果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陆箴察觉,追查到她的身上。
“常年断案养成的习惯而已。”陆箴简单掠过,直视着苏陌颜,“同样,因为常年断案,我也跟仵作学习了一些验尸,以及医术上的事情。遇刺时受的伤,我知道有多重,而清醒后看到的伤口更证明了我的猜想。能够在那样严重的伤势下救活我的性命,这般高明的医术,我只能想到赵大夫,除你之外,别无他人!”
苏陌颜苦笑道:“陆大人谬赞了。”
所谓名声,有利也有弊,好处自然是能够成为招牌,但就是因为招牌太响亮了,也太容易被人猜想到。
“除此之外,我昏迷之中,也隐约闻到了那股药草的清香。”陆箴补充道。
“好吧,我承认是我。”苏陌颜叹了口气,陆箴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推脱下去就显得太过矫揉造作了。
陆箴拱手道:“陆箴先谢过苏三小姐的救命之恩!”
“陆大人客气了。”苏陌颜摆摆手,“从天一药铺开张,陆大人就诸多关照,否则天一药铺也不可能展得这么顺利,我这是应该的。”却丝毫也不提他之前问起的问题,那个救他的人。
陆箴显然也看出来了,知道她不会轻易说出那个人的所在。
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苏三小姐。”许久,陆箴才缓缓开口,“我今年二十四岁,却至今未娶。”
苏陌颜秀眉轻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把话题扯到了不相干的事情上,明明就是在追问岚湫公主的事情,为什么突然间会跳到他有否婚娶的事情上?
“这期间,有不少师长朋友想要为我说媒,却都被我拒绝了,我说我已有婚约。或许很多人都认为我在推脱,但事实上,我说的是真的,在我心中,已经认定了一名女子,今生今世,非她不娶!”陆箴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激烈和动荡,平淡的话语像是只是在讲述一件众所皆知的事实一般。
但这种平淡,却更加显示出了他的绝然和坚毅。
苏陌颜心中一动,猜测着他口中所说的女子:“这么说,那块玉佩……”
“没错,那是她送给我的。她说我像风中劲竹,所以,那块玉佩最适合我,也因此,我一直珍藏着。”陆箴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青玉佩,爱惜地摩挲着,正是当时在天一药铺掉落而有了瑕疵的青玉佩,后来被韩舒玄找人修好,又送还给他。
难怪当初那枚玉佩摔出裂痕时,一向沉稳冷静的陆箴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我是一名孤儿,刚出生时父母不幸过世。我没有其他的亲人,是村里的乡亲们轮流照顾我,一点一点把我抚养长大。后来,他们现我在读书上还有几分天赋,于是,整个村子的人合力集出了束脩,供我到外地读书。”陆箴轻声道。
看陆箴素日行事,苏陌颜能够猜到他身世清贫,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但显然,陆箴并不觉得这样的身世有什么不好,相反,提起那些抚养他长大的乡亲,他的神情中带了一丝依恋和温和,显然对他们的恩德铭记甚深。
“学堂离村子很远,有数百里,没有办法每天来回,我只能吃住都在学堂,一个月回村子一趟。然而,某次我回去的时候,却现整个村子化作一片废墟,所有的乡亲都被火烧死了。”陆箴神情黯然,却又透着一丝悲愤,垂眸许久未语。
苏陌颜心中一惊,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当时周边县城出现了瘟疫,症状是高烧不退,上吐下泻,疫情会传染,而且已经死了不少的人刚开始只是戒严,将所有患有瘟疫的人隔离,后来现无法治愈,便将病人全部烧死了。”陆箴低低地道,“当时,我的村子里刚好有两个人烧,所以被当做了瘟疫患者,又因为这段时间全村人轮流照顾,可能已经感染,为了杜绝后患,那些人便放火烧村……”
“那么,他们是得了疫病吗?”苏陌颜问道,隐约察觉到陆箴的措辞有些特别。
陆箴摇摇头:“不是,他们是上山打猎,被猛兽咬伤了腿,大概是伤口被感染了,所以高烧不退。”
“既然不是瘟疫,为什么还要烧村子?”
陆箴轻笑,苦涩无限:“我当时曾经为此跑过附近的县衙府衙,可是那些官兵说,那就是瘟疫,他们只是照章办事而已。那时候我也不过十岁,就算为我的村子喊冤,又有谁会在乎?后来,我的老师拦住了我。”
“老师说,村子会被烧,是因为那只是个很平常的村子,都是些贫苦的猎户,没有士绅,甚至在我之前,连个读书的人都没有,没有人为他们说话,而他们自己的话太没有分量,没有人会在意。从那时候起,我就誓,我一定要中举为官,不敢说什么济世救民的宏图大志,但至少,我想竭尽所能,为那些不出声音的老百姓说话,为他们做些事情,让这世间少一些如我的乡亲们那样的冤魂!”
“陆大人,这条路不好走。”苏陌颜轻声道。
听了这些话,她才明白为何陆箴有着那般聪明才智,却从不求名求利,而是选择了为百姓说话这么一条路。
说起来简单,但实际上这条路很艰难,反而,如果他为官是为了名利权势,或许会更容易一些。
因为就像陆箴说过的,如果你要选择一条和寻常人不同的道路,就注定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和汗水。
陆箴微笑道:“我知道,但是我想做!”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遥遥望着高远飘渺的苍穹,缓缓地道:“我的一生并不平顺,甚至可谓坎坷,但是,在坎坷的路上遇到了很多的好人。先是抚养我长大的乡亲们,再来是启蒙的恩师,还有后来许多交情或浅或深的朋友……他们很多都只是平头百姓,没有财富,没有权势,没有地位,有的甚至连聪明也算不上……但没有他们,就没有我陆箴!”
看着那些普通卑微的百姓,他就像看到了他的乡亲,他的恩师,他的朋友,看到了那些在他生命中留下一笔笔浓墨重彩的人。
每次看到那些苦难冤屈的百姓渴望的眼神,他就想起被火烧死的乡亲,想到在他们临死的时候,是否也曾经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希望能够帮他们一帮?
他又怎么能够无视?
“五年前,我来到京城,考中了科举,成为了官员。那时候,我遇到了一桩案子,一名官宦子弟到山林打猎,看上了那家的儿媳妇,玷污并掳走了她,杀死了她的丈夫,那女子愤而自杀,一家人几乎家破人亡。年迈的父母带着血状来京城鸣冤,没有人敢接,只有我接下了。”
“我用尽一切努力,终于找到了能够将那名官宦弟入罪的证据,但是,那对父母却忽然反口,说他们的儿子是与儿媳争吵,打跑了儿媳,儿子悔愧,所以自杀了。是我得知此事后,教唆他们告状,想要借此博得忠正耿直之名!”
苏陌颜一听就知道蹊跷:“那对父母被人收买了吗?”
“嗯,有另外一位权贵许诺给他们丰厚的赏赐,给了他们唯一的孙子锦绣前程,如果他们不照做的话,就会杀了他们的孙子。威逼利诱,他们能够如何呢?于是,宦官子弟被无罪释放,那对老人带着孙子以及丰厚的金银离开京城,我被打入大牢,几乎丢官罢职……”
陆箴沉默了许久,才能够再次开口。
“我知道我这条路不好走,在为官之前,我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可能我会不被帝王赏识,可能我会被权贵打压报复,可能我根本就接触不到帝王和权贵这样的层次,在一个偏远落寞的地方终此一生,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多为身边的百姓多做一点事情,让他们能够过得更好一点。”
“我想过了各种可能性,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被我拼尽一切想要维护的”百姓“所伤害。”
陆箴微微低下了头,声音苦涩。
“若他们狡诈狠毒也就罢了,偏偏他们不是,他们想要为亲人伸冤时,也曾经绝望伤痛,也曾经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可是,当我决定不惜一切为他们伸冤时,却又被他们背叛……我告诉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平民百姓,怎么能够和岚湫公主那样的天潢贵胄相抗?他们也是逼不得已,我应该体谅,应该理解,应该……”
就算他在心里面再怎么告诉自己,却无法抚平那份伤痛。
他是如此的难过,颓丧,甚至彷徨。
百姓的冤屈大多离不开权贵,那么,当他赌上官职,赌上性命要为他们伸冤的时候,再被他们从背后捅一刀的话,怎么办呢?一次,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两次呢?三次呢?无数次呢……
那他的决心,他的信仰,又算是什么呢?
苏陌颜这才明白,那次天一药铺周家的事情,陆箴得知后为什么会那么快赶过来,会说那些话,因为有过相同的经历,所以他担心她会因为这件事而受影响
“初入官场,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对我打击很大,我很迷茫,也很彷徨,不知道我之前所立下的誓言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陆箴轻声道,“就在我最无助最彷徨的时候,她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那时候他的彷徨和迷茫,不是三两句安慰就能够抚平的。
她什么都没有说过,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在月色下走过京城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倾听他所有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