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绍谦颤声道:“陌颜,你何必如此?”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毕竟做了十六年的父女,我亏待了你这么多年,这一年来你却依然对我这么孝顺,就算……。就算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又怎么忍心就这样将你赶出家门,让你一无所有?我还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你……。真的太不了解我了。”
好人做尽,好话说尽,在如此宽厚慈爱的父亲面前,苏陌颜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狭窄恶毒。
苏陌颜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她只是盯着赵氏,一字一字地问道:“你说我不是你的女儿,不是苏府的血脉,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当然是真的。”面对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赵氏有些颤抖,却依然颤声道。
苏陌颜转头去看那块玉佩:“那是我的亲生母亲留给我的玉佩?我的名字不是你取的,而是因为玉佩上面的字?”
“嗯。”赵氏点点头。
苏陌颜朝着苏绍谦伸出了手:“给我。”
不知为何,看着苏陌颜的眼眸,苏绍谦竟然感觉到一个无比强大的压力,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玉佩递了过去。
接过玉佩,苏陌颜仔仔细细地看着,摩挲着,眼眸中神采变幻不定,令人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
今天生的事情,有些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但也有一些,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这副模样,更像是被揭穿一切后,无法辩驳,所以一言不,反而更坐实了她的罪名。苏氏族长皱眉道:“我们这次,本是为了商议将苏慕贵兄妹三人除族之事,没想到却亲眼目睹了这件事。为了遮掩身份,谋害亲生父母,这样的人,不配做我苏氏子——”
“等一下!”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候,会有人突然出声打断众人。
苏绍谦早就料到苏陌颜不会坐以待毙,但如今证据确凿,也不担心她会翻出什么波浪,心思沉定地望去,却现开口的竟然是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芳儿?!”
“父亲,族长,各位族老,三小姐没有在父亲的汤药之中下毒,她没有做这样的事情!”苏锦芳深吸一口气,却依然十分紧张。
事实上,从她得知汤药有毒开始,她的脑海就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清醒过来之后,听着赵氏和苏绍谦一问一答,将嫌疑锁定在了三小姐的身上,她很快就明白了,从昨晚苏绍谦病倒开始,一直到今天苏绍谦在族老面前说的话,命三小姐去看着煎药,种种的种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阴谋,一场针对三小姐的阴谋。
她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这次苏绍谦是铁了心要彻底将三小姐连根拔起。
她也知道,在这时候为三小姐说话,尤其是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是一场天大的冒险,如果她赌错了,被连根拔起的人就会变成她,甚至会牵连到她的姨娘。
但是……
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苏绍谦眉头紧皱:“芳儿,为父知道你和陌颜关系好,但是眼下已经证明她不是苏府的女儿,这碗毒药是她亲手端来的,如果不是她下毒谋害为父,还会是谁?”
“这碗汤药,不是三小姐看着煎好的。”苏锦芳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咬牙道,“父亲虽然吩咐三小姐去厨房,但是因为我临时有事要问三小姐,所以我拦住了三小姐,让我的贴身丫鬟玉蜻去厨房看着煎药。药是玉蜻端来的,到了门口才交给了三小姐,我一直在三小姐身边,她没有往汤药里加任何东西。”
苏绍谦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愕然许久,忽然大怒道:“苏锦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八道!”话已经出口,苏锦芳反而变得镇静起来,抬起头看着苏绍谦,“父亲说三小姐不是苏府的女儿,所以才会毒害父亲,但现在,当药是我的贴身丫鬟端来我的,我总是苏府的女儿吧?我有什么理由,或者说,我的贴身丫鬟玉蜻又有什么理由要毒害父亲呢?”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芳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扑到苏锦芳的身上,摇晃着她,一连声道:“芳儿你不要乱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你这样说,会让别人认为,毒药是你下的,那是弑父!你没听到族长说什么吗?会被除族的!你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钱姨娘说着,紧紧地将苏锦芳拥入怀中,哽咽难以成声。
钱姨娘是跟随赵氏前来的,虽然时间不长,却也足以令她明白,屋内到底生了什么事情。老爷显然要除掉三小姐,才会设下这样的阴谋,芳儿这样说,无论能否为三小姐洗脱嫌疑,却绝对会引火烧身,将她自己赔进去的。
“是我,如今我掌管苏府内务,小厨房归我管,这碗汤药是我命人煎煮的,下毒的人是我,跟我的芳儿没有关系!老爷,是我,跟芳儿没有关系!”钱姨娘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原本顺利的局面搅得一团糟,苏绍谦恨不得从床上跳下来,狠狠地收拾这对母女一番:“你们闹够了没有?苏锦芳,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相反,是父亲在胡说八道。”苏锦芳继续道,“父亲说您的病倒是因为三小姐要去相国寺,您病情如此严重是因为三小姐昨晚侍疾时动了手脚,但事实并非如此。去相国寺是父亲向三小姐提议的,昨晚父亲病倒的事情三小姐并不知道,也没有侍疾,事实上,是族老们快到登门的消息传来,父亲才命人去请三小姐和我的。”
随着她这番话,周围众人的眼睛越睁越大,到最后几乎要掉下来了。
苏锦芳这番话,似乎是在指证苏绍谦……
就算沉思中的苏陌颜,都被苏锦芳的话语惊得醒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苏锦芳。她原本还以为,苏锦芳故意将她拦住,让玉蜻去熬药,是遵循苏绍谦的吩咐,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指责我我污蔑苏陌颜吗?”苏绍谦暴怒。
苏锦芳微微一颤,但很快又挺直了身体:“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将我知道的说出来罢了。”
“你这……。你这完全是胡说八道!”苏绍谦气得浑身抖。
苏锦芳摇摇头,举起一只手,神色谨然:“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苏锦芳今日在此誓,刚才我所说的话,如有半字虚假,天打雷劈,人神共弃!”
这番凛然的誓言,顿时将形势完全地扭转了过来,在场众人的神情变得半信半疑。
钱姨娘出了一声悲鸣,将女儿紧紧地拥入怀中。她不知道芳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女儿一道承担后果。
“你……你——”苏绍谦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不住地踱来踱去。
逆女!逆女!
他今日大好的局面,都被这个逆女搅乱了!
“父亲您的病好了吗?就这样下床,真的没关系吗?”苏陌颜终于开口,淡淡一笑,“虽然我知道父亲大概没有勇气对自己那么狠,浇冷水或者什么让自己感染风寒,不过我原本以为,至少得让我请个大夫过来,父亲才会承认自己没有生病呢?”
被他这样一来,众人才现,从苏锦芳说话到现在,苏绍谦并没有之前虚弱无力的模样,甚至,现在还活蹦乱跳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一时间,众人的神色变得十分微妙。
而苏邵谦则变得尴尬起来,他刚才被苏锦芳气得失去了理智,竟然忘了自己还在装病。
“或者父亲会说,是因为昨晚母亲商议后,觉得我不对劲儿,所以才会假装生病,好引蛇出洞。不过有件事我还是很不解,”苏陌颜平静地道,“就算我要谋害父亲,又为什么要在汤药里加木天蓼呢?难道是为了引来猫咪扑碗,喝药汁,然后现里面被加了砒霜?”
苏氏族长皱眉:“木天蓼是什么?”
“是一种重要,会散一种对猫咪格外有吸引力的味道,大概就跟人服食了五石散差不多的感觉,所以刚才那张猫咪才会扑向药碗,津津有味地舔舐苦涩的药汁。”苏陌颜解释道,又看向苏绍谦,“木天蓼可没有办法让父亲病情加重,也无法毒害父亲,只能吸引猫咪。”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只猫咪应该也是今天早上才买的吧?因为昨晚宵禁,父亲大概没有办法派人上街,而苏府一向是没有猫咪的。”
苏锦芳的誓,苏绍谦的装病,以及苏陌颜这番话,令情形生了大逆转。
苏氏族长的神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苏绍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见大势已去,苏绍谦无奈,只能叹道:“族长,各位族老,这件事的确是我策划的,但是,我是有苦衷的,这样做,只是为了保全我苏氏一族罢了。”
众人神色并无太大改变,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人这样丧心病狂地诬陷自己的女儿弑父?
“我承认,之前我说了很多谎话,但是有一句话是真的,陌颜她懂得医术。昨天我陪她去相国寺散心,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受伤的男子,我见那名男子血迹斑斑,身上还有利刃划出的伤口,觉得他形迹可疑,本想直接离开。可是,这个孽女却不听劝阻,非要为那名男子诊治,还执意要捎带他一程。可谁知道……”苏绍谦说着,连连叹息,痛心疾。
苏氏族长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那名男子是什么身份?”
“我本来不知道,直到回京后,现京城戒严,才知道那名男子竟然是恭王世子。之前我曾经告诉诸位隆兴长公主谋逆一事,事实上,这桩谋逆的主谋很可能是恭王极其世子。昨晚,恭王世子登门,更是以陌颜为他诊治为要挟,要我加入谋逆一事!”苏绍谦无奈地道。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舍弃苏陌颜身上的种种好处,以及那般强悍的人脉,执意要将这个女儿逐出苏府?
他和苏府经历了一次谋逆动乱,好不容易才能够脱身,实在经不起第二次的冲击了。如果他卷进去,后果一定是粉身碎骨。
这下,在场苏氏众人的神色顿时变得恐慌起来。
刚才他们已经听苏绍谦详细解说卷入谋逆重罪的后果,那可是会牵连他们全族的重罪!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这是会牵连我苏氏全族的重罪,而起因却是因为我这个孽女不听劝阻,执意要救治恭王世子,我又怎么能够因为她的过错牵连全族?所以,尽管我对这个女儿十分疼爱,却也不得不作出这种决定。”苏绍谦沉痛地道。
赵氏在旁边说道:“老爷说得没错,何况她本就不是苏氏血脉,更加没有道理让整个苏氏为她陪葬!”
这些话显然是冠冕堂皇,将自己全然美化,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苏陌颜身上。但事到如今,举族生死攸关,切身利益相关,也就没有人再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苏氏族长和几位族老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意会于心。
“咳咳,经过我和几位族老的商议,认为苏锦芳所言纯属胡说八道,苏陌颜本非苏氏血脉,如今又做出这样的恶毒之事,令人愤慨。”苏氏族长咳嗽两声,高声道,“如今,我以苏氏族长的身份宣布,苏陌颜容颜丑陋,心思恶毒,谋害嫡母,意图弑父,故将其逐出苏氏族谱,从此与苏氏再无瓜葛!”
女子垂浅笑,谁能想到,这一切原本是她一手策划?
面纱覆盖之下,谁也看不到她嘴角的笑容,但苏锦芳却隐约从那双沉静淡然的眼眸看出了什么,咬咬牙道:“父亲,如果您执意要将三小姐逐出苏氏族谱,那么,请将我和姨娘一道逐出!”
“芳儿,你在胡说什么?”钱姨娘失声道。
虽然苏绍谦不是一个慈父,也难以指靠,但是,如果脱离苏府,还是以被逐出族谱的方式,日后芳儿要如何立足?逐出族谱,别说女子,就算对男子来说,也是滔天大罪,难容于世!
苏锦芳苦笑:“姨娘,我们是亲眼看着的,看着三小姐怎样从逆境中站起,怎样一步一步扭转形势,从最恶劣的情形,一直走到今天。这个过程,别人不知道,我们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一切,我自问我是做不到的。姨娘,我和你加起来,也远远做不到。”
“那又怎么样呢?”钱姨娘颤声问道。
苏锦芳握住了她的手,诚恳地道:“姨娘,如果说连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三小姐,最后也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和你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钱姨娘默然,她也知道,经历了之前的事情,苏锦芳在苏府,在苏绍谦手底下只怕也难以立足,但是,被逐出族谱,离开苏府……。
这一切,对她来说,太过难以想象,她不知道,她可怜的芳儿,要为这一切经受多少的苦楚?
苏锦芳拍着她的背:“姨娘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会一直和姨娘在一起的!”
钱姨娘失声痛哭,紧紧抱着苏锦芳,点了点头。
苏绍谦如今急于拜托恭王世子这个威胁,加上恼怒苏锦芳之前的搅局,闻言冷哼一声:“既然你要找死,那就如你所愿。族长,这个逆女我也不要了,一道逐出族谱吧!”
苏氏族长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反对:“正好,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商议将苏慕贵三人逐出族谱而来,族谱已经带来了,此刻修改一下,立刻派人去官府立档,便能够跟这个谋逆罪人彻底撇清关系。等到我们回到青州之后,再进行祭祀,开祠堂,秉明祖先。”
从苏绍谦的话中,他也能够听出事态紧急,甚至不惜改了规矩,先到官府立档,再回老家祠堂祭祀。
苏绍谦原本就在户部为官,自然有相关的人脉,很快便将相关事宜办妥。
只是半天功夫,苏陌颜和苏锦芳便被逐出了苏氏族谱。至于钱姨娘,她是陪嫁过来的丫鬟,苏绍谦将身契还给她,同样到官府换挡之后,便还了她自由之身。
“所以说,从现在起,我的生死荣辱,都和苏府没有关系了?”苏陌颜非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对于成为替罪羊,被冤枉,被逐出苏府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半个字。
苏绍谦断然道:“没错,就算你日后做了南陵王世子妃,苏府也不会沾你半点光。现在你可以滚出苏府了!”只要将这个罪魁祸驱逐出去,他和苏府便彻底安全了。
“很好。”苏陌颜点点头,转身离开。
苏锦芳拉了拉钱姨娘,追着苏陌颜的身影也跟着跑了出去。
屋内众人彼此对视,都有些尴尬。虽然说将苏陌颜逐出族谱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样颠倒黑白,无视真相,也令他们感觉很不自在,一点都不想在这个辉煌富贵的府邸多呆。
“既然事情已经办完,那我们还是尽快赶回老家吧!”苏氏族长干巴巴地道。
苏绍谦再圆滑,也无法暖和气氛,干涩地道:“既然如此,我送族长和诸位族老!”如今他可没有重病在身,也无法以此为由不亲自送诸位族老。
来到苏府门口,众人告辞,正欲离去。
就在这时,一道绵长偎依的队伍忽然从街道另一侧缓缓前来,鸣锣开队,气势不凡。在开街队伍之后,两顶异常华贵的轿子一前一后而来,轿顶镶着一块偌大的黄玉,四周的珠玉穗子同样是剔透的黄玉,显然轿中之人身份华贵,不同寻常。
这样浩大的排场,一路而来,惊动了不少人,有许多百姓跟在两边,围拢着看热闹。
“苏大人!”后面轿子的窗帘忽然掀开,露出了一张俊朗的面容,正是之前苏陌颜所救治的神秘贵公子。他连连挥手,示意停轿,然后从轿中下来,拱手道,“正好苏大人在门口,太好了,我是特意来向苏大人致谢的!”
看到来人,苏绍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
“我为什么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神秘贵公子微微一笑,温和优雅,显然经过非常高贵而且严密的教导。
见四周围拢了许多群众,苏绍谦觉得这正是一个当众划清界限的机会,当即朗声道:“赵景曦,我告诉你,昨日救你之事,都是我那个孽女执意所为,与我没有丝毫关系。如今我已经将那个孽女逐出苏府,从此与我苏绍谦,苏府,苏氏都没有任何瓜葛,你休想再以此为借口要挟我,我苏绍谦不怕你!”
听到来人正是那个卷入谋逆事件的恭王世子,苏氏族长和众位族老都警戒起来。
他说的义正词严,却只换来青年人“扑哧”一道笑声。
见他如此嚣张,苏绍谦更怒:“如今我苏绍谦再也没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你以为我还会受你挟制吗?有本事你别走,我这就派人去通知京禁卫,将你绳之以法!”
“苏大人尽管去好了!”青年人依旧笑着。
因为赵景曦的威胁,苏绍谦不得不忍痛割舍了陌颜这个非常有价值的女儿,还在族长和众位族老面前丢尽了颜面,如今又被他这样挑衅,苏绍谦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当即就派人去京禁卫。
青年人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惊慌之色,淡定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逃跑的迹象。
“赵景曦,我知道你很有关系,自从隆兴长公主死后,那股谋逆的势力便掌握在了你的手里,或许在京禁卫里也有你的人。我会直接命人去通报镇国侯,我告诉你,你休想逃脱。”苏绍谦更加愤怒。厉声道。
“我相信,在京城的天罗地网之下,赵景曦休想逃脱。然而——”青年人微微一笑,眼眸中闪烁着一丝近乎戏谑的光芒,“我并不是赵景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