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之中的情形十分惨烈。
这是天牢最深处,整个牢房全部是用坚硬的青石垒成,只在门口留了一个小窗,供狱卒送饭之用。这个隐秘而牢固的狱房,一般是用来关押身份尊贵的重犯,因此环境尚算清幽,不像一般牢房那么脏乱。
然而,此时此刻,这间牢房四周的墙壁上却尽是斑斑血痕,有些染上早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黑色,浓郁的血腥味在幽闭的牢房中弥漫着,经久不散,令人作呕,环境比任何天牢牢房更加恶劣。
赵廷熙半躺半靠地倒在角落之中,半边脸尽是污血,额头处更是血肉模糊,头骨微微塌陷。
显然,四周墙壁上的血痕都是他以头撞墙而染上的,看看那宛如一道血色横腰的血肉痕迹,可想而知,赵廷熙究竟撞了多少下,经受了何种痛苦折磨,直到鲜血流尽,气息断绝。
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而痛苦的,闵淑妃只看了一眼,只想了一想,便觉心如刀绞,身形摇摇欲坠,几欲昏倒。
然而,却又有一股秉气支撑着她,不许她就这样晕过去。
“皇上——”闵淑妃半跪半坐,神情惨痛愤恨之极,半是情形半是疯癫,“廷儿他……。他被人陷害,死得如此之惨,皇上您要为他做主,为他伸冤——”话只说到一半,便无以为继,扑过去将形容凄惨的赵廷熙抱入怀中,失声痛哭。
压抑沉闷的天牢之中,闵淑妃凄厉的哭声宛若鬼泣。
德明帝脸色难看至极,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低沉微哑的声音中,带着隐忍不住的怒火。
天牢狱卒知道惹了大祸,战战兢兢地道:“回皇上的话,卑职也不知道。先前五殿下被押入牢房,不断喊冤,喊着要见皇上。卑职们不敢擅专,也不敢劝阻,只能任由他喊。没多久,殿下的声音就有些嘶哑,喊的话也混乱难辨,接着渐渐没有了声息。直到赵公公前来,开了牢门,才现……。”
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们。
这些人世代看守天牢,见惯了那些富贵之人一朝沦落,各种疯癫混乱的行径,早就习以为常。赵廷熙原本是极为尊贵的五殿下,突然被押入这间牢房,显然是犯了大事,谁也不会去讨这个好,因此,对他的种种行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这位五殿下心性儿这么烈,才关进来不到半天,就自己撞了墙,而且……。死状如此之惨。
但此刻闵淑妃也好,德明帝也好,正在愤怒心痛的时刻,这些狱卒难免就成了出气筒。
“岂有此理,堂堂皇子在天牢之中撞墙而死,竟然无一人察觉,朕养你们这些饭桶做什么?来人,将这些人统统拉下去砍了!”短短一日,情形一变再变,然而无论怎么变,德明帝都觉得自己像是别人网中的鱼,总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心中的痛恨愤怒可想而知。
自从秦氏灭亡,自从他称帝,自从那件事后,他是堂堂九五之尊,手握天下生杀大权,已经许久没有尝到这种挫败,被人愚弄的滋味,一朝重来,几乎令他狂。
狱卒早知道肯定会倒霉,但没想到连一点回寰的余地都没有,就要这么丢了小命,都吓得赶紧磕头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父皇且慢!”赵瑾熙面露不忍,开口拦阻道。
德明帝怒喝道:“你五皇弟死得如此之惨,这几个狱卒就是万死也不能抵!你难道还要为他们求情?”
赵瑾熙拱手道:“儿臣不敢,只是,儿臣觉得事有蹊跷。父皇,即便五皇弟无法接受被押入大牢,绝望之下撞墙自尽。既然有意自尽,想必意志坚决,又怎么会连续撞墙那么多次,在墙上留下如此多的血痕?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被他一提醒,德明帝稍稍冷静:“你的意思是?”“儿臣觉得,五皇弟不像是绝望之下撞墙自尽,倒似乎是另有痛苦,以至于不得不撞墙,以减轻那种痛楚。不如宣御医过来,为五皇弟诊断一番,确定五皇弟真正的死因,莫要让五皇弟含冤。”赵瑾熙神情恳切地道。
他这么一说,不止德明帝,就连闵淑妃也察觉到了不对。
赵廷熙毕竟是金樽玉莼养大的,他的秉性,德明帝和闵淑妃都很熟悉,或许一开始在绝望之下,他会撞墙自尽,但在第一次撞墙自尽未遂后,那种痛苦足矣让赵廷熙犹豫。正如赵瑾熙所说,怎么可能连续撞墙那么多次?
“宣张太医!”德明帝衣袖一挥,冷声道。
谁都知道皇上此刻心情极为糟糕,因此都不敢怠慢,没多久,身穿太医院品级官服的张太医便匆匆赶来:“臣太医院张牧寒参见皇上!”
“去看看那边的五殿下,看他的死因究竟为何,是否有蹊跷。”德明帝急于弄清楚事情真相,直接吩咐道。
张太医早在来之前就被小太监悄悄提点了一二,闻言也不敢多话,疾步上前,先向闵淑妃告了罪,然后才仔细地查看起赵廷熙的尸体。
眼睛、指尖、舌苔等等地方都仔细看过,甚至伸出手去摸了摸头骨塌陷的地方,很快,张太医便有了结论,恭声道:“回皇上的话,五殿下乃是死于中毒!”
“你是说,中毒?”尽管被赵瑾熙提醒时,德明帝就猜到事情另有蹊跷,但真正听到张太医的结论,还是吃了一惊,“所中何毒?”
张太医面露迟疑:“这个……。这种毒药微臣并未听过,不过,殿下舌苔、指尖、眼睑皆有青紫泛黑之色,此乃中毒之症。而且,五殿下额头的伤势虽然骇人,头骨亦有塌陷,但并不会致命,因此,真正的死因,应当是中毒无疑!”
“你说,这种毒药你没有听过?你堂堂太医院之怎么做的?”德明帝怒气冲冲地问道,只觉得今天真是百事不顺。先是误将赵廷熙当做恭王一案的主谋,随后被赵瑾熙点破蹊跷,要释放赵廷熙时,却现他已经死了,如今竟然连死于何种毒药都查证不出来,简直岂有此理!
张太医额头汗意涔涔:“微臣惶恐!”
“父皇,天下药材有记载的就有千百种之多,还有许多生于山野,不曾被人现或者记录的,张太医博学多识,医术高明,也不能识尽所有药材毒药,这也不能怪他!”赵瑾熙恭声道,“当务之急,是查出谁害死了五皇弟,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德明帝双手一摊,怒道:“怎么查?太医连这是什么毒药都不知道,中毒多久,几时作,自然更不知道,连是入天牢前中的毒还是入天牢后中的毒都不清楚,这要怎么查?”
“儿臣在想,这毒会不会是孙烈所下?他和五皇弟有灭门之仇,一心想要复仇,以至于不惜污蔑五皇弟陷害恭王叔。而且,五皇弟对他毫无戒备,他也有下毒的机会。”赵瑾熙思索着道。
德明帝冷笑:“如果是孙烈,如果他只要赵廷熙死,七年之间,他有多少机会能下毒,何必等到这时候?他伪造信笺,教唆恭王,已经成功将大不敬的罪名冠在了赵廷熙头上,甚至能够牵连整个闵府,这种情况下,他如果毒死了赵廷熙,岂不是引人怀疑?想来想去,怎么可能是他?”
“这……。”赵瑾熙迟疑着,似乎被德明帝说服。
狂怒过后,德明帝渐渐平静下来:“依朕看来,这件事,跟恭王一案恐怕是同一个凶手。他想将恭王一案栽赃在廷熙头上,但既然栽赃成功,又为何要毒杀廷熙?或许是想要让人以为廷熙是畏罪自杀?还是因为你来求见朕,他猜到事情有变?”
但无论如何,孙烈身后必定有人主使,而且,此人必定在宫廷之中安插有耳目,这是确信无疑的,否则,那人行动不可能如此迅速有效,步步抢在他们前面。
还有一件事,德明帝没有说出口。
若说恭王身死时,他还只是怀疑,那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幕后之人是冲着他来的。
那人能够猜到,恭王死后,天下人都会怀疑到他这个帝王身上;也料到,身陷这种怀疑的他必定情绪暴怒,不若平时精明,一旦查到丝毫线索,定会深信不疑,因此借助孙烈,将罪名栽到赵廷熙身上;而又在得知赵瑾熙求见后,有能很快预料到他的下一步对策,因此提前下手,毒死了赵廷熙……。
这个人不但是针对他这个帝王而来,而且对他十分熟悉,若非与他十分相熟之人,就是与他十分敌对之人。
只是,这样一来,太子赵瑾熙能够追查到孙烈身上,是否也是那人故意放出的线索?
“太子,你说是你身边一名幕僚察觉到信件的蹊跷,那幕僚是谁?什么来历?”德明帝问道,多疑的他,自然不肯放过任何线索。
赵瑾熙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先是一怔,随即答道:“回父皇的话,那位先生姓田,名应璋,因为族中排行第五,所以人称田五先生。”
“田应璋……。田应璋……。”德明帝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似乎觉得有些耳熟,深思许久,忽然想起来那人来历,“是不是十八年前曾经赴京科考,被称为天下第一才子的田应璋?”
难怪他会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当年田应璋虽然门第不显,但在京城显露了几次才华后,立刻声名鹊起,是当年科考状元的大热门,连朝中许多老臣都对他的评价极高,都说此人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才思敏捷,胸怀天下,假以时日,必然是朝廷栋梁。
甚至有人认为,将来此人成就,绝不在以智谋著称的林咏泉之下,甚至可能尤有胜之。
名声清贵,才智过人,身兼林咏泉和陆箴之长,因此,当年德明帝也曾关注过这位天下第一才子,并抱有极高的期望。
然而,命运弄人,这位声名赫赫的才子,却在科考前出了意外,双腿残疾,终身再无功名之望。田应璋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堕落潦倒,丝毫也没有昔日风采,很快便湮灭在芸芸众生之中,从此再不曾露面。
却没有想到,这位昔日的第一才子,竟然是投在了赵瑾熙门下。
“这位田先生当初声名极为显赫,人言说将来成就尤在如今的左相林咏泉之上,原来是做了你的幕僚。太子你好福气!”德明帝看似赞叹,声音之中的忌惮却呼之欲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应璋有当初的声势,即便后来频遇变故,不似当初,但终究不能小觑。赵瑾熙收了这样的人做幕僚,韬光隐晦这许久,又怎么可能真的平庸无能?阿夜说得对,赵瑾熙此人心思深沉,计谋远虑,绝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恭王一案乃至如今赵廷熙身死的幕后真凶,赵瑾熙即便心有城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时候对他反而是有利的,暂且容他。
等到这些事情都平定,再来慢慢收拾他不迟。
赵瑾熙恍若不闻,坦然道:“儿臣遇到他时,他已经贫苦潦倒,流落街头为乞,而且身患重病,性命垂危。儿臣当时年幼,看他可怜,便收容他入府,给他治病。病愈之后,他说无处可去,儿臣听说他会写字,便留他做了个账房先生,直到近几年,儿臣才知道他乃是田先生,多年怠慢,实在惭愧得很。”
这些话,德明帝也就听听,绝不可能相信:“这样说来,也是太子和田先生的缘分。”
田应璋此人书法极佳,睿智多谋又不在林咏泉之下,而且听赵瑾熙这样说,应该早就进了太子府,不太可能被人拉拢。这么说来,他能将线索追查到孙烈身上,应该与幕后之人无关。但是,如今孙烈已死,赵廷熙也死了,线索全断,又该如何追查下去?
德明帝沉思之中,耳边传来赵瑾熙的声音:“父皇,儿臣有个想法。”
“你说。”德明帝转头看向他。
这个儿子显然也是有野心的,而且不太好控制,但那又如何?这些年来,他摆弄了多少人?操控了多少人?难道还怕一个赵瑾熙不成?
赵瑾熙恭声:“先是恭王叔,然后是五皇弟,儿臣觉得,幕后之人,显然是冲着皇室来的,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假装不知道五皇弟的死因,暂时就向众人公布,五皇弟便是恭王叔一案的主谋,被押入天牢后畏罪自杀。那人若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必然会放松警惕,或许能够追查到一些线索?”
说着,他歉然看向闵淑妃:“淑妃娘娘且包容一二,这是为了追查害死五皇弟的真凶,等到真凶伏法,我定然会为五皇弟洗脱冤屈,清正名声,风光入葬。”
若是别人说这话,哪怕是德明帝,闵淑妃也未必会答应,但是,赵瑾熙今日先是揭露了孙烈与闵府的恩怨,为廷儿洗脱了大不敬的嫌疑,后来又察觉到蹊跷,查明了廷儿真正的死因,对赵廷熙,对闵氏,可谓有大恩。
何况,这也是为了能够追查出害死廷儿的真凶!
闵淑妃含泪道:“若能够查出真凶,廷儿即便背负一时污名,也必定会同意的。”
想来想去,德明帝也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点点头:“就这样办吧!今日天牢中事,所有人都不许泄露丝毫风声,若有违逆,杀无赦!”
好!
很好!
无论幕后之人到底是谁,陷害恭王,污蔑当今皇上,栽赃并谋害皇子……。桩桩件件,可谓胆大包天!不管是谁,只要落到他的手里,必然会将他碎尸万段!
德明帝眼眸之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痛恨之色,若有意若无意地转头,看向皇宫某处。
无论是谁,都不会例外!
※※※
第二日,恭王一案与赵廷熙之死在朝堂上公布,朝野之间,一片哗然。
恭王被人栽赃陷害,一死以证清白,这谁都知道。而且在大部分人的心里,都怀疑那个人是德明帝。结果现在德明帝却说,幕后主使乃是五皇子赵廷熙,目的是挑起纷争,争夺兵权,而五皇子深知罪孽深重,已经在入狱后畏罪自杀?
虽然有数封书信,与孙烈以往笔迹对照,但孙烈这个最大的证人也在被抓后畏罪,撞柱自杀。
所有人都死了,就凭几封书信,即便字迹真有相似之处,但既然有伪造恭王参与谋逆的书信在前,若是这几封书信也是伪造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