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心里也明白此刻危难,但他居然镇定得住,尽管心里已经是搜肠刮肚、头绪纷乱,他却能稳坐于马上,看着宇文泰率军到了眼前。
“世子,成败只乃一时,臣愿用性命保世子先回河阴,再做定夺。”陈元康提马靠近高澄低语道。只要保住大将军,来日方长。
“你肯黑獭也未必肯。”高澄握紧手中剑也低语道。
宇文泰完全没有那时堕马的狼狈,也看不出有摔伤,反倒是精神熠熠。
“大将军在洛阳徘徊日久,就不思归吗?”宇文泰将手里缰绳提了提,让坐骑又上前数步,向高澄大声问道。
宇文泰身后的西魏援军几乎是一眼望不到边,而且个个盔明甲亮精神实足。宇文泰如被众星捧月,但他眼中并无杀气,问话的语气也不像是讽刺、嘲弄。
高澄知道宇文泰是个稳重不轻浮的人,大军在后为援,也用不着这个时候逞尽口舌之锋利来戏弄他。
“若不是丞相数次相扰,我又何必留连不去?”高澄坦然答道。他说的也是实话,两魏现在实力相当,谁想胜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谁也不可能一举使对方灭国。
谁都想占先机,谁都在时时观望以应天时,谁都不肯先低服。
“大将军!大将军!!”就在两军剑拔弩张形势微妙,是战是和决而不下,形势微妙之际,忽然传来杂沓的马蹄声。东魏武卫将军侯和远远地策马奔来,人还未到近前就大声喊道,“大将军,援军到了,大都督高敖曹来驰援大将军。”
侯和的声音在阵前响彻,不只是高澄听到了,陈元康听到了;宇文泰、赵贵、于谨全都听到了。
“高敖曹”这三个字一提起就能让西魏军为之变色,东魏军为之精神振作。高敖曹是东魏第一猛将,百战不败,西魏军闻之胆寒。谁都没想到在这个千钧一的时候高敖曹突然出现,本身这个名字就可以抵得过十万甲兵。
宇文泰身边的赵贵已经摘下弓,悄无声息取了一支箭,靠近了宇文泰低声道,“看来主公的好意要付诸东流,高澄不足虑,侯景奸诈,主公肯的侯景未必心里真肯。不如趁此机会攻其立足未稳。”
宇文泰看一眼高澄,向赵贵低语道,“元贵且慢,此时不是时机。”像是要拦阻赵贵的意思。他心里也从未这么纠结过,忽然想起建康初识时,那个辫袴褶、神采飞扬的少年。那时候他是子惠,他是怀朔人。
但是赵贵已经张弓搭箭。
武卫将军侯和的坐骑已经到了高澄面前。接着大声重复道,“大将军,大都督高敖曹已经到了!”
高澄面色阴沉,纵马过来逼近侯和,“如此甚好,武卫将军,我命你为前部先锋,为大都督之导引,此刻便命你先去攻打西寇前部,等大都督到了我自然命大都督去接应你。”
侯和怔住了,高澄的声音又阴又冷,盯着他的目光犀利无比,让他心里又怕又恨。
“大将军小心!”就在侯和不得不唯唯诺诺受命的时候,忽然听到陈元康一声大叫。同时陈元康已经催马奔过来。
高澄听到陈元康的声音抬头一眼扫到一支箭向着自己射来。这一瞬间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陈元康挥剑来拨挡,他的身子几乎已经要飞离了自己的坐骑,但终究还是差之毫厘。
高澄身子侧了侧,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声又钝又闷的响声,比谁都听得清楚。巨痛的感受却没有那么明显,只有那个声音深深地刺激到了他。陈元康、侯和、东魏军的将士们,都怔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大将军高澄从马上跌落。
高澄在落马的一瞬间倒下去的那一刻,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宇文泰,和宇文泰身边尚且弓箭在手的赵贵。宇文泰那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还像是他在建康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一模一样,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他唇边那种若有若无的微笑再也没有了,他再也没看到过他那样笑过。
“大将军!”陈元康好像一下子浑身就被冷汗浸透了,在他眼里什么都不存在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马上下来的,不知道是怎么到高澄身边的,就看到高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世子!世子!世子!世子!……”陈元康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样拼命连声呼唤。
西魏军这边,宇文泰眼睁睁盯着眼前。这确实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何况一人之死又能如何?他要的是两魏一统,不是你死我活的兄弟相残。
“生擒东贼!”骠骑将军赵贵举剑号令。
东魏军这边还怔在马上的侯和一下子就慌乱了,此时他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然而这时如排山倒海的马蹄声和呼啸声传来。
侯和遁着声音一瞧,心头顿时一喜,然后因为这一放松,身子酥软得像是无力坐在马上一样就要堕下马去了。这次真的是东魏第一猛将高敖曹率大将军来驰援了。
那匹毛色棕黄的大宛马如四蹄腾空一般腾云驾雾而来。马上的高敖曹如金甲天神,手里提着马塑怒目圆睁,大声喝道,“宇文黑獭留下性命!”他身后将士兵卒皆如天兵天将一般直扑向西魏军。
陈元康连声呼唤终于看到高澄慢慢睁开眼睛。
“世子……”陈元康声音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长猷兄……速回河阴城……”高澄低声吩咐,“传消息至西寇,就说我伤重……”高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还算是声气连贯。“告诉大都督,不可穷追西贼,击之令退便可,然后回河阴再商议对策。”
陈元康一下子就明白,世子是想借机使计,也真难为他用自己做苦肉计。陈元康喉头如鲠,心头痛不可当。
“长猷兄,我没事……”高澄已经面色苍白,还微笑着安慰陈元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