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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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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视着允炆。

相较于臣子的悲愤,他神色惨淡却平静,只出神看着火海中的奉天殿,跃动的光影射在他脸上,看来眉目仿佛在轻轻抽搐,然而当我凝神看时,他依旧那般漠然神情。

皇位,家国,天下,祖业,一朝全失,他,当真能,说放下就放下?

轻轻叹息,不想再执着于这个问题,我道:“走吧。”

文华殿密道,老头前来时和我略略提过,他言说当年只是给了先太子图纸便离开了,至于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嘱咐建造,他也并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稳重缜密,和当年他与太祖皇帝因性格和政见相悖,屡屡争执以致他常常忧闷的情状,他对于后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历经多年后仍保存完好,弃善旋下暗钮时,暗门几乎是立即无声无息的滑开了。

将点燃的火烛扔进去,烛火不灭,我们放心的进入密道,一行人沉默行得半个时辰,所有人心事重重,连声咳嗽都不闻,火折子的幽光闪在清洁却沉闷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飘摇。

大半个时辰后,弃善终于咳嗽一声,道:“到了。”

钻出密道,身后便是宫城北安门,隐隐听得承天门人声马嘶,蹄声震动,燕军进入宫城了。

我和老头对望一眼。

这时机确实掐得刚刚好,燕军进城,父亲定然直扑宫城寻找允炆,顾不上其他,大军一齐涌入皇城,正是最混乱的时辰,如果等到父亲现奉天殿里没有建文尸体,定然下令封锁城门,到时只怕出城就难了。

在文华殿,我们所有人都已换了寻常百姓衣服,草草易了容,允炆现在是个黄面病容汉子,神情恹恹的站在书生装扮的叶希贤身边。

人影一闪,一个蓝衣青年瞬间闪至我身侧,我抬头,对他一笑,阻止了欲待有所动作的程济。

是改装后的沐昕。

他先仔细的打量我一眼,再对着允炆默然施了一礼,我轻轻道:“陛下,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这一刻他脸上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却难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着他,又看看我,目中飞快掠过的一抹神色连我也无法捕捉,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苦笑,无声回礼。

看着这少年玩伴多年后相见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过碧水生波的听风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闪闪看着我,而调皮的沐昕伸出手来,欲去夺取我掌中的玉佩。

再看看淡薄晨曦里,面前这一对沉默的男子,和身后烟灰飘扬的皇城,我将一声叹息压在心底,时光当真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无情削薄了往昔的记忆,少年的丰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当真是最最狠毒的谶言。

自北安门出,迅速跨上老头安排人早已备好的骏马,过元武门,出皇城时,天色已渐亮,其皇城外,还有京城和外郭两重城垣

我们一行人直奔城门,将至聚宝门时,老头突然停住脚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声。

城门已由燕军接管,却并非我们想象的混乱不堪,人数虽然不多,但极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门要害,衣甲鲜明的燕军,正仔细盘查进出人等,对年轻男子,尤其查问得严格。

老头退到一处死角,手一招,一个早已等候在此处的暗卫慢慢靠近来。

低声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说非常时期,为京畿安全计,须着重城防,不得随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声,暗骂道衍狡猾,竟是算无遗策,老头却神色平静,对那暗卫伸出两指,那暗卫一点头,悄悄遁去。

我瞧得纳闷,问老头:“你伸那两指是什么意思?”

老头白我一眼:“第二个计划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让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奸巨猾。”

“没大没小,”老头佯怒,随即得意道:“你以为你爹家里就你一个能人?你爹那里,不说藏龙卧虎,多少也勉强有几个人物,没几手防备,老爷子我若栽在你爹手里,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摇头,“你老省点力气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还谈什么英名不英名。”

老头眼一瞪,正要反驳,一辆马车飞快驶近来,车上一个精瘦汉子,啪的一甩马鞭,喝道:“让开!让开!车内有伤寒恶症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让开!”

众人如见瘟疫,纷纷避开,那车夫连连扬鞭,飞奔向城门,立即被兵士拦下,车夫如样述说一遍,兵士变了脸色,但仍然恪尽职守的坚持查看,车夫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递给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见这阵仗,也有些畏怯,站得远远用长矛挑开布帘,探头看了几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皱眉头,又用长矛在车底戳了戳,挥了挥手,示意车夫过去。

那车夫千恩万谢的赶紧放下车帘,急急驱车而去,远远避在一边的百姓,方渐渐聚拢来。

我转对老头看去,他对我挤了挤眼。

不多时,又一队送葬的队伍过来,队中孝子神情枯槁,人人如丧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画像一个个对过去,又一个个的打量身高体型,连衣服鞋袜都捏了捏,终无所获,摇头,放行。

又不多时,一对乡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扭打起来,那女子忒地泼辣,当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满嘴“死鬼,杀千刀的!今日定不与你干休……”守门士兵来查问依旧不放手,直直拖着丈夫要过城门,士兵长枪一横拦住,她前冲的势子一时没站稳,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开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颈,看得四周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着扣衣钮,一骨碌爬起来,抓住士兵就开始撒泼,吵嚷得不可开交。

直到惊动了守城的军官,过来看了那士兵的尴尬,女子的泼辣与货真价实,男子的猥琐畏怯,皱着眉头,连画像也没掏出来比对,连连呼喝,将那对夫妻赶出了城门,那女子出了城,依旧时不时回头叫骂几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远了,还能听到女子清脆的骂声,夹杂着打耳光的啪啪之声。

我啧啧赞叹的看着老头:“我还从来不知道,山庄暗卫除了刺探,潜伏,搜罗情报和偶尔的暗杀外,居然还有演戏的课业,唱作念打,个个都是高手。”

老头捋须微笑,“人生本如戏,连戏都演不好,还谈什么混江湖,谈什么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视着城门,此时接口道:“已经过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来是老爷子安排的人来报信了,却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谁家手下?在这纷乱局势,朝局未明势力更替之时,晚辈想不出什么人可以很快取信于燕军?”

“你想不出?”老头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他哪是你这爱显摆的性子,”我扯扯老头胡子,“我来说,能出入宫廷耳目众多及时掌握帝王动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亲贵,就在亲近燕军的京城王族中想,简直呼之欲出嘛。”

沐昕沉声道:“晚辈实在佩服老爷子,当真草灰蛇线伏迹千里,居然连为燕军打开金川门的谷王那里,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桩。”

“十年,”老头伸出两个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开始了,京城王宫贵族家,有点势力的,老爷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桩,谷王家这个,已经实实在在是谷王最亲近的心腹,不敢说言听计从,也绝对是左右膀臂,丫头,你今日且注意着,日后也许用得着。”

他说完又偏头看看一直沉默听着我们对话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我竟做了那许多年的瞎聋痴皇帝。”

“非也非也,”老头的脑袋几乎摇到他脸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专门的负责监督百官和天下各处私隐势力的力量,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家风,他这一辈子就没相信过谁,锦衣卫就是他折腾出来的,只是锦衣卫到得后来,权柄益重,私欲膨胀,又设在宫外,渐渐不再成为皇帝手里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择人而噬的猛兽,但凡一有了私欲,本业自然要荒废些,又如何能和老爷子我这个熟知锦衣卫内幕的人斗?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专训出来精通如何躲避朝廷缉私力量的暗卫人才,又岂是你们那些尸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爷爷生平英明神慧,唯独对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诚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会有燕贼篡逆之事……”

老头嗤的一声,摇头道:“要想他相信人,当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只怕死都死不安稳。”

允炆干咳一声,转过头不接这话,旁边几人皆有尴尬之状,对这些从恩人口中出口的大逆之言,只好当作没听见。

我同情的看了允炆一眼,他自小养成的端肃性子,皇族教养,遇上老头这样没道理没规矩的人物,当真是难以消受,可是,只怕不消受也得消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正思量着,听得马蹄声响,一骑风也般过去,马上骑士身姿挺直如松,策马疾驰的姿势潇洒,如箭般一路飞蹄,扬起滚滚烟尘,到得城门口,他单手挽缰,回臂一勒,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在半空中凝定不动,日光洒下来,好一副漂亮的剪影。

“好!”有路人喝彩。

而他已飞身下马,急急迎上了那守城军官,在他耳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我以目示意老头,他点了点头。

那军官听完,果然脸色一变,那人又掏出什么东西给他看,他神色大变,立即召集了手下,匆匆分了几路,骑马向城外飞驰而去,城门口只留了两三人继续值守。

我松了口气,知道守城士兵的注意力全部被谷王手下带来的“皇帝听说逃出宫,可能就混在刚才那四批人当中”的假情报吸引过去,而未曾指明到底是哪一批,只好分兵分头去追,兵力亦被分散,此时我们再出城,万无一失,亦不致为人所趁,将来父亲即使怀疑到我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据。

于是按照原计划,这么多人一起走太过明显,分批带着允炆和诸臣出城,扬恶和远真先伴着老王钺,扮着携老父亲进城看病的一行,守门的士兵因为知道那个假消息,警惕松懈,只望了望,便顺利的过去了,随后便是我,允炆和外公,一对返家的京郊富户夫妻,带着老家人,然后是沐昕和弃善,带着叶希贤,程济,杨应能,一行五人出城访友的酸儒士子,弃善那鼻孔长在天上的德行扮起眼高于顶的书生倒也合适,近邪独往独来惯了,一个人留在最后,万一事有不谐,也有尾呼应的意思。

搀着微恙的丈夫,我神情自若的行至守门士兵跟前,还没开口,那士兵已皱眉道:“瞧这脸色,怕不是个痨病鬼?过去吧过去吧……”说着还退后一步。

心中一松,正要迈步,忽听又是一阵马蹄声响,是城外向内城疾驰而来,我的心一沉,想怕不是那些士兵起疑回来了?抬眼看去,却见几骑神骏非凡的黑马,正扬蹄而来,那马及马上骑士骑术较先前那人更高了一层,起蹄落蹄,竟整齐如一,不过五六骑,马蹄齐声敲击地面的声音,竟似有千军万马逼近的感觉。

我微一怔神,不由细细聆听,便现这蹄声似也古怪,霸气之中韵律奇诡,竟似有慑神之效。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还没来得及思考,那几骑转眼便到了眼前,马上人一色紫衣,拱卫着正中一骑,飞电般驰至城门处,齐齐勒马。

那正中一骑,却犹自前行几步,越众而出。

这一骑不同那几骑的睥睨霸气,反而姿态颇有些懒洋洋,闲庭信步般行前几步,在城门正中停下。

马上人温雅秀美,黑如缎,容颜明丽如日光。

我的手指紧紧掐在掌心,面上平静依旧,向守门士兵讨好一笑,搀着允炆缓缓前行。

那人策马遥望京城,长在风中飞扬,神情辽远目光寂寥。

城门要道,来往众人络绎不绝,他便这么策马而立,生生堵住来往通道,换成往常,早有人呼喝,然而众人此时皆为这区区数骑威势所惊,为他懒散而优魅的风姿神情所撼,无人敢于喝斥一句,不自觉的屏息绕行。

而这四周无数样仰望他的人群,他亦似未曾知觉。

只是那么神情复杂的遥遥远望,有人试图沿着他的目光寻找那个终点,却只看见京城如波逐浪的重重屋脊。

他神情散淡旁若无人,然眉目之间寂寞如雪,天下间熙熙攘攘,这一刻与他无关。

自然,平凡的富家夫妻和老家人,眼角也没能令他瞟上一眼。

我低下头,提着一颗心,从他马侧,行过。

将过他马身之时。

他突然一偏头。

如黑曜石般的瞳仁,惊电般穿空而来,那目光如金刚钻般于日光中一闪,瞬间劈进我躲藏于垂落长之后的眼神中。

那样的目光,如利剑裂空,不容人闪避躲藏。

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他已认出了我,

就如同当初在紫冥大会,万人之中,他蓦然一回身,依旧准确的捕捉了改装之后的我的目光。

眼毒至此,真是我的不幸。

此时再躲避已无任何意义,我抬头。

一片茫然神色,对上一片漠然神色。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漆黑的眸瞳里,深水千丈,无波无浪,连渔火星光也不能得见。

风吹散他的,飞舞千丝,有一霎,一缕丝缭绕过他的容颜,遮住了他的眼神。

电光火石间似有波光明灭。

然而转瞬消散。

不过是一刹,抬头,目光交视,短暂至无人知觉这一刻暗潮汹涌。

无人知我的手心微微沁出细汗,一只手指已悄悄下移,扣住腰间照日的机簧。

我知道,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他再对我望上多一刹那的功夫,守门士兵一定会起疑,届时,不暴露也得暴露。

照日触指冰冷,如此光辉的名字,挥出时依旧会其冷如冰。

…。

他突然竖起手掌。

紫衣骑立即上前。

我立即微移脚下方位,手指,勾上照日剑柄。

如此近的距离,须弥剑法中最为刁钻的角度,一击必杀,只是,会是谁杀了谁?

允炆突然咳起来。

老家人立即上前,颤颤巍巍的扶着允炆,又来拉我的手臂,“少奶奶,少爷气色不好呢,得赶紧回家熬药。”

说是扶,暗中却狠狠掐了我一把。

他那一移动,恰恰亦阻了我出手的方位。

我在无人看到的角度,瞪了老头一眼,老头对我,几不可察的微微摇头。

我怔了怔,便听见贺兰悠懒懒吩咐身侧紫衣骑。

“这几个村妇村夫好不知理,杵在路中,生生坏了我赏景的兴致,让她们快滚。”

不再看我,他再次出神看向前方京城,姿态漫不经心:“无知村夫,不值得出手,赶出去也就罢了。”

饶是明白他有意放过,然而他那般语气神情依旧将我气得一个倒仰,一时不知道是该怒他好还是该谢他好,那紫衣骑已躬身领命,当真长鞭一甩,向我们击来,隔着距离也可感觉到风声凛凛,喝道:“还不快滚!”

允炆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暗暗咬唇,扣紧了允炆的手臂,低下头,快步走过。

听得身后守城士兵似有些不满,反来责问他:“你们什么人,在这里当面打人……”

然后似是看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我微微苦笑着,也不敢走远,使了个眼色,将早已被老头悄悄点了穴的允炆交给他,自己折转身潜回城门外不远处,贺兰悠虽然放走了我,但是可不见得愿意放过沐昕。

从我掩身之处,只见沐昕一行人,神色如常行前,贺兰悠背对着我,微微侧头,隐约见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

“来日狭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言犹在耳,如今,可真真应了狭路相逢之语了。

告密,贺兰悠不屑为。

刁难,他一定很乐意。

尚未思量清楚,便听恢律律一声嘶鸣,那些紫衣骑中不知是谁的马突然受了惊,忽地鬃毛直立昂长嘶,疯般的挣开缰绳,扬起四蹄,直直冲出。

正向着沐昕的方向。

尖呼声起。

惊马,城门,挤挨的人群,文弱的士子,不能显露的武功,不能闪避的情势----沐昕身后,一对老夫妻颤巍巍等着过城门。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没有思考与选择的余地。

要么,在守门士兵面前,显露武功生生勒马,为避免马惊踏伤人群暴露自己,要么,生生受了这一撞,受伤难免,还是会引人生疑。

我一声冷笑。

谁说,一定只有这两个选择?

手指一弹,一枚星碎流光飞射,准确飞入站在门西侧较远的一名守城士兵后颈。

谁说我们一定要暴露,或者一定要想办法遮掩自己?

既然不能被你看见,那我就不让你看见。

不想被现的最好办法,其实不是自己躲藏,而是挡住对方的眼睛,不是吗?

星碎无声。

与此同时。

正在接受查问的沐昕,和查问他的士兵一齐愕然抬头,惊马骤至,那士兵张大嘴,一声惊呼卡在咽喉里。

“惊惶”的沐昕,似是已经失了方寸,无助的举起衣袖,似想仅凭手臂的力量挡住奔马,又或者,已是无能为力,只是盲目的遮住眼睛,便可不用眼见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

举起的宽大的儒衫衣袖,挡住了他自己的视线,也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只有站在对面的我,看见他手指在袖后一拂,已点了那士兵穴道。

然后立即飘身而起。

飞月卷云的姿势,半空中一个优美的弧,蓝影一抹,转侧一掠,便已一脚踢下紫衣骑士,反占了马背的位置,回向贺兰悠一笑,口型微动,似是短短说了句话,随即毫不犹豫,打马疾奔出城。

丢了马的骑士从地上一翻身跃起,怒极正要去追,贺兰悠头也不回轻轻一摆手,那紫衣人立时怏怏止步。

而城门这里,沐昕的身影刚一消逝,留下的弃善立即袖底手指微扬,两枚幽光闪弹而出,无声的解去那两名士兵的穴道。

一切都只生在瞬息之间,那两名士兵穴道被点与被解,只是一刹,时间短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站在当地,茫然四顾,“刚才那人呢?那疯马呢……”

有嘴快的,目睹刚才奇异一幕的百姓正要说话,忽听人群里有人惊呼。

“啊,我的褡裢呢?我的褡裢到哪里去了?”

“啊!我的银子也不见了!”

“我的……我的……”

人群顿时宛如沸腾的粥锅,纷乱噪杂,惊呼连起。那一直立于城门一侧的谷王手下,此时时机正好的一跃上前,大喝:“定是有贼了!”

这番更是乱上加乱,所有人都在查看自己的行囊衣物,还有人揪住身侧人不放,吵着自己的银子定是被人家偷去,一定要搜身,闹得不可开交,那两个士兵也被裹进人群中,被人浪挤得如波逐流头昏脑胀,扯着喉咙劝解喝骂呼喝安静统统没用,急得不停抹汗,徒劳的分开人群,再被人流裹入。

哪里还记得刚才的马和人?

谷王那个手下,犹自嫌不够乱,突指着贺兰悠一行人大喝:“这群人来得蹊跷,莫不是和贼一伙的!”

此言一出,惊乱的百姓立即如被提醒,做恍然状,纷纷道:“对……这些人一直杵在城门口,瞧着就奇怪……”

“定然是合伙了来偷东西……”

“搜他!”

便有性子暴烈的,喝骂着便冲向几人。

当先几人,看出贺兰悠是这群人的领,怒骂着冲到贺兰悠马前。

一直在城门外看着这一切的我,本来正在赞叹咱们山庄出来的人都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此时不由瞿然一惊,道:“糟了!”

贺兰魔王可不是山庄中人,他的人生准则里没有“不可滥杀无辜”这样的信条。

正要起身救人。

却见冲到贺兰悠马前的那几人,忽地生生顿住。

我怔了怔。

六月骄阳里,贺兰悠端坐不动,连倾身俯视都懒得,只是沉默而无声的看着冲来的人群,阳光洒得他银衣一片暗光闪耀,层叠的衣袖袍角,螭纹缭乱如错卷的丝弦,风吹动衣袖轻拂,螭龙飞舞,择人而噬。

一片碎叶自城门后方被卷来,悠悠飘荡欲待接近,却在他身周丈外,碎为齑粉。

他只是一动不动,然,杀气自生。

“哇!”

最前面的那人,霍地喷出一口鲜血。

“呼!”

银的影子一闪,转瞬已拉了受伤的人退后,其余人高呼一声“有鬼!”四散奔逃。

冷笑一声,近邪直直站在贺兰悠马头,竖指一划。

如分水划波,划裂碧浪千顷,空气中有拨弦之声,起音便是铮铮杀伐,弦响,弦断,弦裂无声。

不过举手一划,四面埋伏,日光退避。

喧嚣而寂寥的城门,斑驳墙角,生出簇簇顽强的草,碧色葳蕤,却忽然无风自动。

远处山岗上,野花微微摇了摇,依旧盛开。

贺兰悠一直端凝不动的身形,突然也微微摇了摇。

不过一招,时光转瞬荏苒,不过一招,岁月如此惊心,招起招落之间,有尘埃缓缓落定。

收回手指,近邪慢慢看了贺兰悠一眼,头也不回走出城门。

经过谷王手下身边时,顿了顿。

弃善等人早已趁先前那一场混乱出了城。我接着,与等在更远处的老头扬恶等人会合,直奔向京郊神乐观。

疾驰中,我悄然回,但见城门一弯,在我的视线中逐渐拉长,光影摇动城郭楼台,城郭中斯人背影,是天地间一抹耀目的颜色,只是无论怎生看来,那耀目光华里,总有一份无言的疏冷。

满地白云,东风吹散,是否亦已吹散他唇侧,莫名的笑意?

神乐观说是观,早已朽颓,所幸老头事先派人打扫过,还算干净,居然还有两间完好的耳房,刘成和方崎在观中等我们,老头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着我进了另一间。

我还没坐定,就皱眉问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够可怜的了,给你欺负得……”

老头叹气,“我有什么办法?贺兰小子虽说不屑于揭穿我们,但也没安什么好心,存心要刁难我们,小皇帝年轻气盛,真要受不住言语闹将起来,虽说我们脱身无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后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声,“怕他什么,他纵做了皇帝,我一样不惧他。”

“少胡吹大气,”老头哼了一声,随即正色道:“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丫头,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宝,你打算何去何从?”

“你说呢?”我反问他。

“我不管你怎么打算,”老头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个人身份转换,心性是多半要变的,何况他要做的是皇帝这个全天下最为无耻最为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谋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定然与以往不同,你万不能再当他是以前那个燕王,诸事掉以轻心,要知道,帝王心术,是世间最最渊深最最可怕最最反复无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叹了口气,“他犹与别人不同,他这个皇帝位子是生生从侄子手中抢来的,历经四年苦战,数次濒临绝境,千辛万苦于劣境中挣扎得来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执著心,较历代帝王定然更为浓烈。”

“你知道就好,”老头望着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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