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像是把这冷冷的月色削薄,削成千片万片,每片都是冰凌般的刀,每把刀都搅动这春夜浮动的水光,逼向宗越。
她一字字,问:
“许宛是不是你杀的?”
宗越默然,立在一片斑驳的灰黑里,三个人呼吸都轻轻细细硬硬,像戳得人心痛的钢丝。
半晌他才极轻极轻,仿佛怕惊破这春夜里浮沉的呼吸一般,道:
“是。”
孟扶摇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一口气不像是解脱,倒像是欲图把胸中积郁借此机会喷出来,喷完了,便不想让自己收回去了。
她又道:“我是你救的?”
宗越又是默然半晌,才道:“是。”
“那好。”孟扶摇静静抱着许宛的骨殖,仰看天,玉黄的月色洒在她朗然眉宇,安静中有种荼靡般的浓烈,良久她道,“恩怨俱了,一笔勾销。”
然后她抱着那布包,头也不回转身,大步走开。
“璇玑皇后,是我远房姨母,很远房,几乎没有往来的那种。”身后,宗越突然静静开口。
孟扶摇站住,背对他不说话。
“我家中遭变,逃奔于五洲大陆,家族虽有亲人散布七国,不乏身居高位者,却无人愿意收留我这个麻烦,是她,是她这个我自己都忘记的姨母主动派人来接我,对我说,有姨母护你,谁敢动得你?”
宗越长吁一口气,夜色中那口气竟然是白色的,像是冬日里因为空气寒冷而凝结的霜,然而这是春夜,晚春之末,枝上青杏小,堤上吹绵老,春光如此流丽曼长,写在他眼眸里却是凄清的苍凉。
“也许她并不是多么疼怜我的遭遇,更多的是为了显示她身为璇玑皇后的尊贵和荣光,但是无论如何,在最初最艰难的一段时期,我受到了她的照拂,我的广德堂,也是最早在璇玑展,然后才得以在五洲大陆延伸势力,没有她的帮助,我早已死在无穷无尽的追杀中,更不要提十年忍辱,终报大仇。”
“你知道的,为了报仇,我什么都做过,何况仅仅是依附于她?”宗越笑得淡而苦涩,“她是恶虎,我是伥,玉衡的身份,有些事未必肯做,那么便是我为虎作伥。”
“包括,杀了许宛?对她施梳洗之刑?”孟扶摇的问句不是问句,大抵是块坚硬的带着棱角的石头,砸下来。
“也……可以这么说。”宗越闭了闭眼,“她被现后,意图逃奔,那方向不是逃往宫外,而是逃回那间屋子,她当时应该是想放开你让你逃,是我……拦了下来,皇后要我拦,我不能不拦,我那时不知道,她是要回去……放你。”
孟扶摇不说话,背影笔直,像一桩嵌在月中的玉柱。
“她倒在我手中时,说了一句话,她说,求你放过我女儿。”我看着她眼睛,想起我自己母亲,家中灭门那夜,我母亲拜托家将护我出门时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我便问她,愿不愿意现在死?她惊讶的瞪着我,点了点头,她真是很聪明的女子,不用我多解释便做了抉择,我抓她回去时,便用了师傅教的闭穴*,用金针截了她的脉,那金针能够控制她的痛觉,只是那样一截,必死无疑。”
孟扶摇震了震。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梳洗,那是我也没想到的酷刑,刑罚烈到那个程度,金针控穴的作用已经不能完全阻断痛觉,何况我那时毕竟年轻,闭脉手法不纯熟,许宛……还是痛的。”
“好在她死得很快。”宗越又是一声长吁,“金针截穴,本就活不过半个时辰,她的苦……没你想象得那么惨重。”
“所以我并不觉得我欠许宛什么,虽然是我抓回了她,但当时就算我不出手,她也绝不可能跑出皇宫,何况她本来也没想着跑出去,至于我没救她……我不觉得当时的我有理由救她。”宗越淡淡道,“扶摇……我只是觉得我欠了你,如果当时我不先抓回她,而是放她回去放开你,那么最起码……最起码你不用被逼着在柜子里生生目睹那一幕……那是我的错。”
“所以你封了我的记忆?”孟扶摇默然半晌,问。
“让你看到那一幕,我深感不安,点了穴道带你出宫,犹豫很久还是封了你的记忆,也许这个决定很自私对你很不公平,可是当时的你实在太……我怕你会疯……”
宗越住了口,想起那晚他抱起那瘦小变形的女孩时,她一声不吭,却挣扎得疯狂,明明她没有力气明明他一身武功,但每拖她走一步都要耗费好大力气,她扒柜子扒床扒幔帐死死扒住一切可以扒住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对他的恨意和不信任,他怕人现,急得打横抱起她便要走时,她竟然一口咬住了床帮,若不是他觉不对,她满嘴的牙都会被生生拽出来。
那样的恨……那样的疯狂……那样的坚忍……从头到尾,她一滴泪没流,一句话没说。
到得最后他只好点了她穴道,一路疾奔出城,封穴之中的她依旧脸色通红躁动不休,他怕留着这样的记忆迟早对这孩子造成伤害,犹豫良久选择了封闭她的记忆。
他并没有采取最干脆的记忆消除,只是封闭,只要她愿意,其实她随时可以想起,然而她没有,她比金针更狠的,同时自愿封闭了自己。
十余年前,独秀峰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个小小的孩子被放入竹篮,顺水漂流,他立在青黑的崖上,看那个篮子随波载沉载浮,飘进一轮圆而大的月色里,那时正近仲秋,月明之夜光华满满,崖下水波粼光四射,以至于他看不清那篮子漂流而去的方向。
他彼时一怀怆然,满怀对未可知未来的叹息,看着那孩子随水流去,以为那是对命运的放生。
谁料最终,却是为自己筑了相思的壁垒。
宗越沉默着,他此时是暗魅的容颜,琉璃眼眸乌黑长烈焰红唇,鲜丽灼亮的美,然而平日里逼人的艳丽,此时却一层层透出苍白来,月色般霜凉。
为报仇,他付出了太多牺牲,比如那白天黑夜双重身份,比如暗魅这张迥异的脸,比如那永久难愈的内伤,比如那少年时的为虎作伥,然而现在才知,最深最痛的,竟是在无意中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放逐她,伤害她。
孟扶摇也沉默着,心如乱麻,她一直明知此事宗越有份,却一直不愿深究,因为宗越和长孙无极不同,长孙无极毁诺必有难言之隐,但宗越未必,他从来都不算好人,也从来为报家仇不择手段,他挣扎过流离过飘零过,在那般挣扎的过程中,他手底不乏无辜的冤魂,谁能保证没有许宛的?毕竟对于当初的宗越,她们母女只能算陌生人。
当年的他,没有理由保护她,却有可能为了一些必须的理由伤害她。
所以她害怕揭开真相,害怕揭开后不得不面对恩怨两难,所以她抽出戳进老路胸膛的手,断了他最后一口气不让他说完。
然而避不过的终究避不过,最终以这种方式重来。
到得现在,这般结果,她反而隐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那么糟糕,那时的宗越毕竟还是少年,家族之变改变他心性的同时也保留了一份易被触动的柔软,他最终没有对许宛操起凌迟之刀,杀她,也只是成全。
至于那些犯下的错……与其追究宗越拦下许宛导致她被迫在柜子中亲眼目睹那一幕,还不如追究当初那个锁上柜子的八岁女孩。
沉潜在岁月深处的疑问终解,心头的积郁却不能立刻散去,无论如何,想起宗越眼睁睁看着许宛受刑而袖手不救的模样,孟扶摇的心,难免微凉,她轻轻抚摸着掌中许宛的骨殖,良久淡淡道:“我还是那句话,天意弄人,非关人力,恩怨俱了,一笔勾销。”
然后她抱着许宛的骨殖,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长孙无极无声的跟着,经过宗越身侧时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静静的离开。
没有人错,但却又都错,不过是天意森凉的结果,换了这夜未央天,琉璃火。
宗越没有动,他慢慢的坐下去,坐在十四年沉默一朝惊天动地的烟凌宫前,坐在墙倒瓦颓一地废墟和尘灰中。
月色凄清,微带血色,宛如十四年前那夜,挂在孤崖翠柏上的那轮月光。
扶摇。
如今我终于明白。
我渡得过万里狂风,渡得过千条性命,渡得过诗酒年华,却渡不过,你不顾而去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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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未央,繁星闪烁,这是璇玑天成三十年四月初五夜,天亮之后,便是女王继位大典,璇玑国的历史将要翻开新的一页,然而此刻皇城沉黯,毫无新朝到来的喜气。
永昌殿前却灯火通明。
三万御林军未曾在各个宫门前守卫以阻挡孟扶摇的进入,却在永昌殿下集结成阵,刀出鞘箭在弦,朔气传金析,寒光照铁衣,数万人列阵以待,却一声咳嗽都不闻。
火把熊熊,耀亮刀尖寒芒,被月色一反射,整个偌大汉白玉广场似漂浮着一层水光。
孟扶摇带着她的三千余人,很平静的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宫门处,唐易中五万兵力遥遥护持。
三千骑在璇玑正殿前齐齐顿马,“嚓”,三千声整齐如一声。
大瀚勇士骑术精绝甲天下,三万璇玑御林军露出佩服神色,却依旧静默无声,用铁般的目光森然对峙。
大瀚王军刀鞘里兵器微鸣跃跃欲试,都在等待他们的王一声令下,好立即将这丑恶龌龊的王朝杀个血流成河。
却有悠长的传令声,从大殿之巅传来。
“请无极太子,大瀚孟王入殿——”
孟扶摇抬,目光讥诮的一笑,这个时辰还摆什么谱?你让入我也入,你不让入我也入,区别不过是需不需要踏尸体走路罢了。
她毫不犹豫的大步过去,三万御林军海浪一般默默分开,让出一条窄窄的,充满压迫的刀枪剑戟之路。
长长的枪林,从台阶底端一直延伸到千阶之上,火把的光芒在枪林顶端默默燃烧,孟扶摇一瞬间突然想起当年在太渊,她也曾走过这样的枪林之路,彼时她没有武功,受伤,伪装,惊心动魄的紧张。
彼时她亦简单、自由,快乐而明亮。
孟扶摇突然微微湿了眼眶。
为这人生里沧海桑田。
得与失休戚相关,当身份地位天翻地覆,苦难和挫折同样并行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一扬头,拾阶而行,周身玉白的罡气放出,所经之处,枪尖啪啪齐断,随着她黛色的身影一路上行,两侧一路不断跳跃出雪亮的钢铁枪尖,叮叮当当划出一条条白色弧线,激得上端的火把火星四溅,被枪尖扎着和被火星灼着的御林军不断哎哟哎哟的惊呼退后,在台阶上乱成一团,再也不复先前的整齐和压迫。
孟扶摇噙一抹冷笑,直入大殿之巅。
她再也不要为别人掌控自己,从此后她的路不允许任何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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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大殿,帘幕低垂,依旧是内殿一星灯火,朦朦胧胧鬼火似的闪烁,两人的步伐声踏在明镜般的金砖地面上,回声悠长。
孟扶摇长驱直入,毫不停顿拨开一重重帘幕,在最后一层纱幕前停住脚。
灯光,便是从那里亮起的。
纱幕透明,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影,一立一卧,头碰着头似乎在低语,看起来很亲热。
听见脚步声,站着的那个人抬起头来,隐约宛然一笑,道:“来啦?”
当真语气随意自然,好像等了孟扶摇很久,好像孟扶摇是远来佳客,而她是等待客人已久的热情主人。
当然,这个声音也熟悉得很。
孟扶摇笑一笑,语气居然也很和蔼,“你在,我怎么舍得不来?”
那人温婉的笑起来,道:“还请自己掀开帘子吧,本宫不太方便呢。”
孟扶摇衣袖一拂,帘子无声无息飘开,昏黄的灯光冲入眼帘,灯下那人和煦悲悯的抬头微笑。
眉弯如月,娴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泻于地面,裙上暗纹隐绣佛莲,微风拂动间气质出尘,而眼色祥和宁静,毫无红尘伧俗之气。
凤净梵。
孟扶摇定定盯着她,半晌长长出一口气,喃喃道:“这世道真讨厌,有人就是像蟑螂一样,怎么都不肯死。”
“你说的对。”凤净梵嫣然一笑,“真是讨厌极了。”
她一说话,孟扶摇立即做个呕吐的表情,“呸”的一声,然后赶紧道歉,“不好意思,看见你我总是想吐,没把你这地吐脏吧?其实我想不会,你这地不会比牛粪更干净的。”
“没关系。”凤净梵永远和蔼可亲,温柔的给躺着的那个人按摩肩膀,“你一向到哪哪就被你弄脏的。”
“那是。”孟扶摇笑,“不过总比天生骨子里藏污纳垢来得好。”她眼光向下飘飘,看着凤净梵手下那个眯着眼似乎很享受的老家伙,十分亲切的慰问,“您也还没死吗?”
凤旋睁开眼,迷迷糊糊打量她半天,半晌却叹了口气,不语。
“你有的是机会和他叙旧。”凤净梵道,“在地狱里。”
“那是你该去的地方,我不和你挤。”
“我说,我们两个在这里斗什么嘴皮子呢?那是市井泼妇才干的事。”凤净梵突然悠悠一笑,道,“尊敬的孟瀚王,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
“哦?”孟扶摇笑眯眯坐下来,“你觉得我们之间能谈些什么正事呢?”
“把你怀里那个小章给我。”凤净梵微笑,“我往某份旨意上一盖,就成了。”
“我说女王陛下。”孟扶摇晃二郎腿,“你不是应该左手握权杖右手握玉玺的吗?怎么会和外人要起这么重要的东西来了?”
“还不是我那不成器的六姐,把玉玺给偷走了。”凤净梵笑,“真是多事,玉玺嘛,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偷了也没用,占着也没用。”
“谁说的?占着有用,最起码想毁就毁。”孟扶摇立刻从怀中掏出明黄缎包,轻轻一捏。
地上立刻散落了一堆玉粉。
看着那堆玉粉,凤净梵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之后她冷笑道:“好,好,果然是五洲大陆第一疯子,毁玉玺……你真干得出。”
“这才对,这才是人该有的语气和表情。”孟扶摇鼓掌,“亏得毁了玉玺,不然我还得看着你一脸令人作呕的假笑继续和你说话,那真是生不如死。”
“我和你说话一样觉得浪费时间。”凤净梵淡淡道,“你现在可以滚出去了。”
“真好,这话也是我想和你说的。我还你比多一个字。”孟扶摇眯眼笑,“你可以滚出去死了。”
“哦?”凤净梵笑,“为什么?”
“你没长眼睛吗?还是你觉得你手下那个所谓人质能换你一命?不好意思,我没兴趣,”孟扶摇手一让,“请杀,请快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