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在想,我所认识的大唐,和大家口里的那个大唐,到底是不是一个国度?”
他有些感概的道。
脑海里想起安文生,想起李客师,想起袁守诚,好似他们每一个人嘴里的大唐,都与自己所知的,是两个世界。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武媚娘有些诧异:“大唐,你觉得它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
“媚娘姐,你又经给我讲佛经吗?”
苏大为苦笑着挥挥手:“是我一时失言了,走了,我出宫去。”
“等等,阿弥。”
武媚娘的声音有些异样。
苏大为扭头看去,正看到她走到窗边:“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从大隋到大唐,我们大唐,又与前朝不同。”
她转头看向苏大为。
阳光照在武媚娘的半边脸庞上,显得轮廓柔和,连腮边的汗毛都清清楚楚。
她的眼睛无比清澈,如同波斯国出产的宝石,让人一见难忘。
“阿弥,你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想听啊。”
苏大为本来困得不行,也就是神思散乱时,随口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哪知武媚娘居然会真的跟自己说她的看法。
本来有些倦怠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瞪大双眼,向武媚娘看去。
“一个国家,它的精神是开国的君王赋予的。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是高祖李渊烙印下的道家思想,无为而无不为,这之后,便是太宗替它灌注新的血液。”
武媚娘的目光悠远,嘴里轻声道:“这个血液叫做坚韧。”
坚韧?
苏大为有些意外,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他以为,会听到诸如广阔的胸襟,佛家的智慧等等,却不想,会是“坚韧”。
耳中听得武媚娘继续道:“如果你了解太宗成长的经历,便知道他为何会伟大。
但,光明有多大,阴影就有多大,区别只在于人们看到的是哪部份。”
“姐姐,你说的是……”
“这世上,见过太宗雄姿英,风光霁月,胸怀宽广的多,但却无人知道,太宗心中的阴影。
玄武门之变后,他一直与自己的内心做斗争。
曾经鲜衣怒马的贵公子,曾经父慈子孝的兄弟情,在残酷的斗争中,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不得不杀死亲人,以换取染血的皇冠。
虽然,最后赢得了一切,
但每个午夜梦回时,
心灵岂能没有痛苦?
灵魂岂能没有悔恨?
这,便是太宗终其一身,也难以释怀的心魔。
特别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也为了争夺皇位而展开残酷斗争,甚至太子承乾叛乱。
这一切,
又在他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他当时的震怒,恐惧,绝非常人能够想像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武媚娘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然而视线的焦点却根本不在任何一处。
仿佛她的视线穿过了时间与空间,落在了太宗李世民的身上。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次见过太宗在无人时,提前挥砍桌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失态,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太宗的心里,藏着多么大的痛苦,有多么深重的心魔。”
武媚娘收回目光,轻叹一口:“人,之所以为人,
就是因为我们永远有超过野兽的复杂情感。
这正是人所矛盾之处,
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阿弥,你问我大唐是怎样的,你只要了解太宗是怎样的,就会有答案。”
说完这句,似乎耗尽了武媚娘所有的力气,又像是勾起了令她黯然的往事。
苏大为看到她缓缓向殿外走去,传来一句气弱游丝的声音:“我让王福来送你。”
“媚娘姐……”
苏大为看她跨过门槛,那一瞬间,忍不住道:“那么你呢?
媚娘姐,你又如何?
你心里的敌人又是谁?
你所痛的……
心魔是……”
“我?”
武媚娘身体定格了一瞬,似是自嘲的笑笑,
没有回答。
她迈步走出殿外。
王福来小碎步进来,向苏大为拱手施礼道:“大人,昭仪让我送您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