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唯闻风雪怒吼之声。
良久,一直垂着眼睛,却捏紧了手指的文臻,听见他轻轻道:“我很想。但是我……舍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团重重一击。
一霎间凉而微痛。
她抬起眼,便见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归入寂灭,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淡去。
回廊里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湿润。
阑干上零落半片殷殷红梅。
……
文臻一直没有动弹,指尖上一根金针,慢慢缩了回去。
她出了一点汗,后背此刻很凉。
方才,她其实并没有把握对付唐羡之。
那封信不会存在,那玉佩她也没拿。
当日她回天京,揣着一怀唐羡之死亡的疼痛,看见唐羡之留给她的玉佩和信笺,信笺上他的私印如此鲜明,像是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她却注意到那玉佩上的雕刻别有洞天,玉佩在一定角度下出的光也与众不同。
所以才有了玉佩才是唐羡之信物的猜测。
但哪怕猜到了这些,她也从没想过去用。
唐羡之为她付出那许多,他“死”后留下的赠礼,她永远不会拿去对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价,要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迂回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
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解决今日的危机,玉佩不能用,诈一诈还是可以的。二来,也是希望既然已经彻底对立,便不妨绝情狠心一些,让唐羡之伤了心断了情,对他也比较公平。
看,她就是这么冷酷,唐羡之死后留给她的礼物,她只想着拿来对付他的家族。
生死搏杀之前,切莫谈情。
身后有细微的响动,随即温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头,“怎么还站在这里?赶紧回去。”
一只手已经同时伸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直接拉进了自己怀里焐着。
文臻弯起眼睛,向后一靠,促狭地在他衣服里面拉起他的里衣衣襟,将手摸上他的腹肌,一边道:“我摸摸,这里有没有八个暖炉。”
燕绥猝不及防,被冻得激灵灵一个寒颤,忽然吸一口气。
然后文臻就现,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肤上,拿不出来了!
她目瞪狗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手段,好吧,诚然现在手感很好,滑润温暖,弹性柔软,但是这回廊也不是没人来,这要给人看见……更关键的是,为什么她的手还被他吸着慢慢向下移动?
狗男人,一天不骚他会死吗!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觉自己像拔个马桶塞子似的,很担心拔太用力,自己会“啵”的一声弹飞到雪地里。
在这样气氛有点暧昧的调情时刻,想到这样煞风景的比喻,文臻觉得自己真是个奇才。
好在最近的燕绥比较体贴温柔,没真让她滑至不可言说之地,也没真让她像个马桶拔子一样啵一下飞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松了,文臻自然向后便倒,然后顺理成章地被他揽进怀中。
燕绥身上的热力传来,她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轻轻道:“听到了什么?我们回去说吧。”
燕绥却道:“你没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文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燕绥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这漫天皑皑的雪光。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刚和唐羡之斗智一回,靠唐羡之的心软和顾忌获胜,不是心虚,是怕他担心,也因为心情怅然不想提。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能真正瞒过燕绥呢?
“唐羡之来过。”
五个字就够了,燕绥能猜到唐羡之出现是要做什么,没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嗯,所以我送了他一个礼物。”
文臻挑起一边眉毛。
“方才,近门花园处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绥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个雪团给他。”
“然后?”
“他接了。”
唐羡之会随便接人扔来的雪团?
“然后?”
“然后雪团碎了。”
“然后?”
“雪团里有一根弯起的兽骨刺。”
“然后?”
一根兽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钾,也伤不了唐羡之。
“那不是普通兽骨刺,是长川十八部族中,擅长以花鸟鱼虫作为进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那兽骨,是一种能出蛊惑音的小兽的骨刺,传说里,那兽哪怕骨头在风中飞,也能出你想要的听见的声音。”
所以,唐羡之是听见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闹的声音,才会去接雪球的?
燕绥还真是……坑。
“那骨刺伤了他?”
“没有。”
“嗯?”
“你一病也病傻了。那雪团里包裹着的十八部族独有的兽骨刺,寻常人拿不到的。以唐羡之的性子,看到这东西,十有八九就要怀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经有了尾,甚至会怀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闹事也有我在背后指使,那么,当他想在长川做些什么,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会受到影响。”
文臻顿时明白了。
唐家不愿意朝廷拿下长川,也想在长川这锅乱粥里分一杯羹,那么,正在闹事、和长川关系恶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对象。
如果你打算和敌方可能的攻略对象拉关系,结果忽然现对方可能和你的死对头有尾,你还敢不敢继续?
如果你不敢继续,或者心存戒备,那么态度上必定会有些端倪。
十八部族的人听闻性格桀骜,疑心病重,一旦谈判中现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立即翻脸。
燕绥那根骨刺不是要伤唐羡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种下一根怀疑的刺,继而在唐家在整个长川的攻略上不断扩大,蔓延,红肿,化脓,实现破坏。
换成平常人也许根本接收不到这一根骨刺暗藏的恶意,但是多思多虑的唐羡之一定会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决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并不十分相信,也不得不谨慎。
燕绥自己多年与世家博弈斗争,同样一着举措牵连无数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种步步为营的无奈。
不动声色间便连坑唐羡之,给他后头的部署埋雷。
也只有燕绥能做到了。
文臻心绪复杂,以前在天京,真没觉得燕绥做过什么,也不大明白盛名从何而来,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绥在她面前又锋芒隐藏,直到出了天京,来到敌方地盘,毫无顾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为,弹指成谋。
她在那出神,燕绥也在沉思。
总想起方才飞雪之中,他从段夫人处潜行而出,为了遮掩行迹特意去前头转一圈,正看见少女们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飘然而过。
他便学文臻声音,笑一声,喊:“小心,接着!”
雪团飞出,本来唐羡之的衣袖已经无风自动,要隔空将雪团震碎,却忽然一停,头也不回手一抄,将那雪团接在掌心。
他看见雪团瞬间崩碎。
看见那一根银色的刺从弯曲状态转为崩直,弹红了唐羡之的掌心。
看见他一指弹飞那骨刺,目光顺着那刺飞去的轨迹微微扬起,像要穿透飞雪,看见时空尽头的命运。
然后那人飘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鲜明,却眨眼不见。
自始至终,唐羡之没有回头。
燕绥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唐羡之走过的雪地,最初毫无痕迹,然后一段凌乱,像是被风拂出了一个个浅浅的雪坑。
飞鸿落雪痕三两,难寻踪迹又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