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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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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罗勇、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正在办公室里讨论案情。桌子上摆放着从现场拍摄回来的各种照片和物证,所有的证据都显示,尚春芝就是保定中统的负责人,代号“凤凰”,正是她策划了学校的下毒案。死亡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门窗也没有人闯入的迹象,桌子上的水杯还提取到一枚尚春芝的指纹。显然,黑松林被剿灭后她觉得自己和上司无法交代,所以服毒自尽了。

罗勇觉得可以结案了,但郑朝阳却隐隐觉得不对,尚春芝的屋里整洁有序,她肯定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不过她的指甲却没好好修剪,里边还有些泥垢,这有点可疑。

罗勇主张马上赶到北平,将这个案子暂时移交给北平的同志处理。

从办公室走出来后,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三人在院子中就起了争执。因为代数理等人勘察尚春芝住宅的时候场面非常混乱,白玲建议马上把公安办案规范化的事情提上日程,否则,不一定还要坏多少事。

郑朝阳耐心地解释道:“大家以前都是情报战线上的,没学过专业的刑侦,也就是上课的时候讲了那么一会儿。这么短的时间哪儿能吃得透呢?”

白玲讥笑道:“我看压根儿就没学进去!”她的脸严肃得像个高级领导。

郑朝阳有些生气:“白玲同志,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到苏联学习。这些人很多都是农民出身,连电灯、马桶都没见过,是在战争中自学成才的。在你眼里我们可能都是土包子,你可以质疑我们的学习方法,但不能质疑我们的学习热情。”

郝平川也随声附和:“就是嘛。你是吃洋面包的,我们是吃土豆窝头的,能一样吗?打石家庄的时候,我第一次喝自来水,你猜怎么着?闹了一晚上肚子。”

白玲生气地说:“不管是洋办法还是土方子,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字:规范!”

郝平川问道:“啥饭?”

郑朝阳声音高了许多:“规范需要时间。”

白玲也高声道:“但我们没有时间。”

郑朝阳摆摆手,无奈地说:“我和你说不通,行,你要是愿意就弄个规范出来给老罗。只要领导同意,我们肯定当成圣旨,好吗?”说完,他也不理白玲,拉着郝平川就出去吃驴肉火烧了。

看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白玲紧紧咬住嘴唇,她突然感到很孤单。

郑朝阳和其他公安人员乘坐的卡车行驶在前往北平的路上。一路上他看见很多解放军战士走在路上,两边夹杂着老百姓的马车、驴车。

尚春芝,现在,她已经叫秦招娣了。此刻,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看着远去的公安人员的车队。

秦招娣问道:“把式,北平正打仗呢,我们这个时候去没事吧?”

把式大笑:“没事,保定北平我常来常往,你别看现在打,等你到的时候,仗就打完啦。”

北平大街上行人匆匆。大恒粮店的向经理站在大门口仰望着空中飞过的一架飞机。

他嘴里念叨着:“走吧,都走吧。走了才叫改朝换代!”

说完,向经理走进商会的大门,一直走到了正房。

屋里有不少衣冠楚楚的商贾,他们或坐或站。

商会会长魏樯走了进来。他中等身材,戴着金丝眼镜,穿长袍马褂,身上带着商人的油滑气息。

魏樯轻轻咳嗽了几声道:“诸位,请雅静。承蒙各位的鼎力相助,鄙人忝位商会会长职位,在这危乱的时局里总算是没出什么乱子。现在眼看着大局已定,就待新君登基了。鄙人召集大家来,是想商量一下,今后我们该怎么办。”

一位经理调着鼻烟,说:“从大清国到袁大头到小鬼子萝卜头再到国民政府,哪朝哪代也少不了商人。只要咱递了顺表纳了粮饷,该怎么干,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嘛!”

说完,他吸了一口鼻烟,打了个嚏喷。

魏樯道:“肖老板的话在理啊,眼下这北平城易主是早晚的事。可南边老蒋还有百十万军队,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这仗也未必打得完,就是划江而治也不是没可能啊。”

向经理哼了一声:“划江而治?想得美!就冲毛润之那个气派,‘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他能由着老蒋划江而治?”

魏樯道:“话是这么说。可南边战事一天不停,这粮食就一天运不过来,我们还是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吧。我的意见呢,大家还是先把自家的粮食都捂好了,等价位冲到最高点的时候再往外出。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在场的人纷纷点头称是。

魏樯接着道:“既然大家都点头了,咱就得定个规矩。同进同退,谁也别毛驴穿大褂,假充大圣人。”

他话刚说完,吸鼻烟的经理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嚏喷。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北平的历史就此翻开新的一页。根据告解室的指示,来自西黄泥村培训班的公安人员提前进入北平接管警察局。

车队缓缓驶进北平城门,郑朝阳看着巍峨雄伟的城门,心潮澎湃。几个月前,他乔装打扮从这里仓皇逃走,今天终于又堂堂正正地回来了。这一瞬间,郑朝阳感到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就在郑朝阳他们的车队进城门的时候,郑朝山来到一个挂着北平青年民主促进会牌子的宅院,屋子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副会长韩教授看到郑朝山后急忙迎了上来:“朝山,就等你了。今天叫大家来是商量一下释放北平政治犯的事情。”

郑朝山慢慢地坐下来,语气中带着谨慎:“共产党已经进城了,政治犯的事,他们肯定会管的,我们还是安心等着吧。”

韩教授解释道:“问题是咱们青年民主促进会的几个会员,都还没放出来。尤其是北平日报社的这个杜志华,问谁谁都不知道。警察局的人说是保密局的人干的,现在保密局的人都跑啦,我听说保密局喜欢弄什么秘密监狱,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杜志华别是给关进这种监狱了吧?”

另一位教授问道:“朝山兄,听说你前段时间就被保密局秘密关押了?”

郑朝山平静答道:“是。他们是问舍弟的事,不过我进去的时候是蒙着脸的,出来的时候也蒙着脸,被放到了西四牌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关在什么地方。”

韩教授满脸愁容,在屋里转圈:“你是因为我直接给何思源先生打了电话,何思源又找了市长刘瑶章,这才能囫囵个儿地出来。可老杜不一样,那可是背着共产党要犯的牌子呢。朝山兄,你去找找令弟,帮着打听一下老杜的下落吧。”

郑朝山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人跑了,死活我也不知道。再说我和舍弟好多年不来往了,我看他心里也未必就有我这个大哥。”

众人劝解道:“那不是国民党当家嘛,现在是共产党当家啦。”

郑朝山不住地苦笑着。

北平外五分局内,共产党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开,分局接到通知准备迎接接收人员。整个分局上下充满着前途莫测的沉寂,所有的警察,无论是当官的,还是普通警员,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共产党会怎么处置他们。

秃脑壳油光锃亮的分局局长正在屋里吃烧卖,满嘴都是油,他身后是巨大的蒋介石画像。

小警察三儿钻了进来:“报告!”

局长吓了一跳,烧卖噎在喉咙里,他只能起身手忙脚乱地找水。

腾出嘴来的分局长拍案大骂:“混账!”

三儿立马立正,求饶道:“是,局长,我混账。”

局长喝道:“什么事?”

“共军接管的人马上要来了,兄弟们都在门口候着呢,赵巡长叫您也出去。”

局长看着桌子上的烧卖念叨着:“‘都一处’,我能去哪一处呢。”

郑朝阳在分局局长的陪同下,在旧警察的敬礼与注目下,走进了外五分局。当郑朝阳的身影出现在分局门口的时候,所有的旧警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原来的同事和长官,后来的“匪谍”和逃犯。今天,这个人又回来了!

郑朝阳身后的郝平川也挺胸抬头。作为一个常年在平西一带打游击的人,进出北平是常事,郝平川没少和这些被他称为“黑狗子”的人打交道。在他眼里,这些黑狗子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正规军更可恨。不过,今天,他在这些人的眼里看到了敬畏和恐惧。

郑朝阳走进分局局长的办公室,扫了眼蒋介石的画像,分局局长急忙指挥人把画像摘了下来。

郑朝阳坐在局长的椅子上满脸笑意:“徐局长,或者,我该叫你徐专员?”

分局局长愣了:“朝阳兄,不,郑长官,您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共事多年了,我也就不和你说什么坦白从宽了,你不光是警察分局的局长,还是保密局的情报专员。中校啊,比分局局长的级别还高呢。”

分局局长额头上的汗流了下来。

“保密局为了用警察的身份控制和迫害革命者,在警察局里大量安插特务,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徐局长也是其中之一。”

“郑长官,我进保密局也是迫不得已。您说,他们找上我,我敢不干吗?可我誓,我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我也恨他们。”

“那好啊,现在正是你清算他们的好机会。”郑朝阳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稿纸,抬头上印有“供述”字样,“我的办公室应该还没人用吧?你先过去,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

分局局长拿起稿纸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郑朝阳沉声道:“老徐,咱们都是警察,都知道说话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挤牙膏,一种是自来水。选择哪种,你自己掂量。”

分局局长出了门,赶紧拿出手绢擦汗。

突然,三儿像猫一样蹿了出来:“报告!”分局局长吓得闭上了眼睛,几乎摔倒,他急忙扶住墙,骂道:“混……”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办公室的门,说:“别报告了,有什么要说的,找里面的长官。”然后慢慢地往郑朝阳曾经的办公室走去。

三儿站在门口高喊道:“报告!”进屋见到郑朝阳,他赶紧立正敬礼:“长官好!”

郑朝阳正忙着整理桌子上的文件,抬头看了一眼三儿,说道:“三儿……”

三儿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郑朝阳一下愣住了。

三儿以极快的速度调动着鼻涕和眼泪:“郑长官,郑爷爷,是他们逼我干的,我不愿意去啊,可我没办法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罗汉不嫌小鬼矬。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没断奶的孩子……”

郑朝阳奇怪地问:“你结婚了?”

三儿愣了下,说:“还没呢。”

郑朝阳笑骂道:“那你哭什么呢!”

“就就就就……就上次保密局去您家里是我带的路,可我也是上支下派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没断奶的……”

郑朝阳没理他,直接问道:“宗向方呢?”

“我不知道,自打您出事以后,他也找不着了。郑爷,我上有八十老母……”

“你先起来。”

三儿站起来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

“问你个事,你知道我哥郑朝山怎么样了吗?”

三儿欣喜地说:“这我还真知道。您哥哥郑朝山和咱局的多门多大爷是街坊,我听多大爷说您哥哥被保密局弄进去关了两天,后来上面有人了话,他就被放出来了。”

郑朝阳长出一口气,扎起武装带,手枪上膛。

三儿急忙跪下:“我上有八十老母……”

郑朝阳吩咐道:“去叫兄弟们集合,抄家伙。”

三儿愣了下,张大了嘴巴。

郑朝阳笑道:“出抓特务啊。你跟着我,你小子可是活地图。”

三儿大喜,连忙用衣袖使劲擦着鼻涕,开心地说:“得令。”

根据徐宗仁提供的名单,前任保密局局长精心布置的五个特别行动组被一网打尽,保密局留在北平的特务力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郑朝山在胡同里穿行,走进一个小教堂的大门。教堂里没人,他走到圣母像前,闭眼祷告,然后走进告解室。告解室的另一面已经坐着一个神父,不过看不清脸。

“徐宗仁的叛变对我们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总统拍了桌子。现在保密局的潜伏特工已经不具备战斗力,毛局长的意思是由你组建一支别动队继续和共产党干。新的行动组代号‘桃园’。”

“关于我们这些‘冷棋’的使用,已故的戴笠局长曾经有过明确指示,‘待战时见奇效’,我认为应该等到国军反攻的时候再使用。现在北平城已经是中共的天下,我们就算行动也只能搞搞破坏,炸几栋房子杀几个人,于事无补。”

“这是毛人凤局长亲自下的命令。你不会是闲置太久,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凤凰?”

郑朝山把玩着手里一个凤凰图案的胸章,沉默不语。

“这次带人大肆逮捕我们的人的就是你的弟弟——郑朝阳!”

郑朝山的手突然捏紧了胸章。

“他现在可是共军的‘大干部’,你作为他的大哥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郑朝山没有说话。

“还有,这个徐宗仁,如果能找到,就想办法除掉他,这种党国的败类,绝不能姑息。这是你的核心组员的联络方式,尽快和他们建立联系。”

神父递过来一张字条。

郑朝山接过字条,低头去看上面的人名和联系方式,再抬头时,旁边的告解室已空无一人。

北平市警察局大礼堂内,讲台上坐着罗勇和郑朝阳等人,还有原警察局局长徐汉成。

台下坐满了身穿警察制服的旧警察,级别都很高。

罗勇铿锵有力地说:“刚才我讲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的《约法八章》,我们党的宗旨是打破旧机构,建立新政权。在座的各位过去为旧政权服务,做了很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现在北平已经解放,全国解放指日可待,大家应该积极揭潜藏的特务分子,在人民政府领导下,为人民服务,将功赎罪。除现行特务、反革命分子外,所有警务人员薪金照,保证生活。同时,三日内必须完成以下任务:所有公私枪支、一切危险物品及军用物资,一律收缴,如有隐瞒不报者,一经查出,按私藏军火论罪;各分驻所及所属派出所的一切文件、档案、物资、家具,造册登记,办理交代,不得隐瞒,违背者严惩;各安职守,维护社会秩序和交通秩序,保护资财、仓库、公用设备、名胜古迹;保持户口册的完整,做到户口不乱,不得隐藏特务、战犯,如有现,必须立即报告,隐瞒不报者依法惩处。”

罗勇还在讲话,一个警员急匆匆地跑到徐汉城的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徐汉城脸色一变,对旁边的罗勇道:“正阳门大街上有人哄抢粮店。”

罗勇问道:“哦,你们应该怎么处理?”

徐汉城回道:“现在,您是局长了。怎么处理,听您的。”

罗勇笑笑,转身对身边的郑朝阳说:“你去处理一下,注意政策。”

郑朝阳转身离开。

正阳门大街上,王八爷蹬着三轮车过来,车上拉着两袋粮食。王八爷揣着袖子趴在车把上嘴里唱着小曲儿,旁边的郝平川冲出来,一把抓住三轮车的车帮。

王八爷险些从车上摔下来,破口大骂:“丫挺的,大白天抢劫啊。”

郝平川暴喝一声:“粮食是哪儿来的?”

看到和郝平川一起来的郑朝阳身上穿着解放军制服,王八爷急忙从车上跳下来,笑道:“哟呵,这不是郑警官吗?您这是得胜还朝了呗!”

郑朝阳问道:“粮食是哪儿来的?”

王八爷痞笑道:“我买的啊。”

郑朝阳讥笑道:“王老八,你吃遍四九城啥时候提过一个‘买’字?”

王八爷狡辩道:“腚大盖不过脸去,咱得讲理,您哪只眼瞧见我不是买的?”

郑朝阳拍拍粮食袋子上的字道:“松记粮店。我刚接到报案,松记粮店被抢了。”

王八爷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被郝平川一把按住。

“郑爷!那帮孙子藏着粮食不卖,粮价比平时高了三倍都不止,这不是逼死人吗?奸商害人,你们也不管?”

郝平川拿出手铐,一把将王八爷铐在车帮上:“睁大你的狗眼,等着看!”

松记粮店大门洞开,里面的人出出进进,身上都背着粮食。

郑朝阳和郝平川急匆匆赶来时,粮店的老板头破了,坐在地上哼唧,旁边的小伙计在给他包扎。

老板哭丧着脸说:“都抢光啦!”

离松记粮店不远的恒记粮店门口,大批的群众正在疯狂地砸门。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站着十几个旧警察,他们或蹲在地上,或倚着电线杆,或抽烟聊天儿,对眼前的场面视若无睹。

多门走过来问:“怎么个茬儿啊几位?”

巡警“哭丧棒”揣着手,一脸的幸灾乐祸:“多爷,这不是看戏呢吗!”

多门说:“这不太合适吧?还是过去吼两嗓子吧。”

哭丧棒白眼一翻,嘟哝着:“要去您自个儿去,我闹嗓子,这不正喝胖大海呢嘛。”

多门看看四周,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过去,远远地看到郑朝阳他们赶过来,他就急忙转身走开了。

哭丧棒喊道:“走啊,多爷。”

“嗯,今儿家里做炸酱面,小碗干炸。”

多门背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样子,走出几步回头现哭丧棒等人没注意自己,他捂住帽子撒腿就跑,几步就蹿进了胡同。

郑朝阳和郝平川跑了过来,看到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身上都背着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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