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多半也不以刚刚那人的话为然。只是照顾脸面,不好驳斥他而已。
但大变在即,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元宵佳节,向来是国朝除了春节外最热闹的一节,赏花灯,猜灯迷,金吾不禁,而且女人孩子也都能上街,官员和百姓混杂一色,彼此一共游玩,是一年到头最难得的一乐。
但今晚这京城之中,寂寂无声,原本那些巨室富户准备的花灯已经有不少,但今晚都悄悄撤了回去,敢上街的,只有他们这种有身份的人,或是最底层的百姓,不出来做生意,一家就得挨饿。
除此之外,京城各处都是死寂无声,诺大一个四九城,已经是俨然死城!
“唉,风起于青萍之末……”李贤站起身来,向着在场诸人道:“诸公,大事将出,吾辈列位朝堂,竟是无法可施。唯愿记得此时此景,裁抑权贵,压制武臣,只有如此,未来后人,才不会再复见今日此景。”
“原德兄说的对!”
说话的是彭时,正统十三年进士第一,也就是俗称的状元,科举自唐以来,已经深入人心,边疆上开疆拓土,也不及状元及弟时,游街戴花,赴鹿鸣宴,号称天子门生时来的风光。彭时考中状元,学问是没得说了,品德也是为时人所称颂,耿直敢言,对内监也不假辞色,若不然,以他的才学资历,在景泰元年时曾经入内阁办事,为丁母忧,所以坚持退职,因着此事忤旨逆上,又为内监所不喜,一直到现在,彭时也不曾入阁为大学士,还只是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
他秉性粗直,有话就说,不然心中甚不痛快。今日聚集在李家,也是忧心时局之故,当下听到李贤的话,觉得很对心思,便攘臂道:“原德兄说的太对了。今日之下,吾辈竟是无用了。大变在即,阁臣平时号称宰相,可有一言建言得用,可有一策能定人心?京城之中,唯见勋贵横行,内监不法,厂卫之鼠辈,又有凌人之势。可我们呢,就只能在此束手待变,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彭时说的虽然激切,但在场的全是进士出身的文臣,听闻之下,哪有不赞同的道理?
更有人道:“前宋时,安定天下的全是宰相,天下大事,多是宰相一言而决。哪有勋臣武夫什么事?四百年大宋,可曾经有过今日情形,唉!”
明朝的读书人,都是以前宋为耻,靖康之变之后又有崖山惨事,所以一提起来,都是须皆张,大感激愤。而有明近三百年,从来没有议和与和亲,更不必提岁币,崇祯年间,为了东虏难平,崇祯用“抚”字来代替议和,消息传出,举朝都不以为然,崇祯无法,只能斩兵部尚书陈新甲以定天下人心,招抚议和之事,再也不敢提起。
但今日此时,居然又拿前宋宰相读书人权重来比,由此可见,京城失控,大变在即,而文官集团连参于其中的资格也没有,着实是给在场的人心理带来了极沉重的打击。
“诸君,”李贤心计深沉,智计百出,平时就很得众望,他双手虚按,沉声道:“姑且待之,姑且待之!”
安抚了在场诸人,李贤踱步向前,他看似安闲镇定,其中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很难安静。
大局究竟会向哪种方向演变,将来政局如何,谁秉国,谁执政,都是一件值得好好思索的一件事。
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这几天内,怕是要有人人头落定,鲜血洒满长街,而有人会大为得意,貂蝉笼冠,鲜衣怒马,一人得意,鸡犬升天。
然而,谁得意,谁倒霉,尚在未定之天,就是因为无力参于其中,对大局演变一点儿成算也没有,才叫李贤格外恼怒。
他长吐了心胸中一口浊气,推开窗子远眺,楼阁虽高,不过只三层,从这里远眺出去,唯见四处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烛火隐藏其间,再看北方的大内,宫殿层层叠叠,宫门已经紧闭,除了隐约偶见在宫中长街提烛摇铃的宫女穿过外,就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但愿大事早定,吾辈也早能措手应变!”李贤在心中暗自想着,北风呼啸,他看看夜色,黯淡无星,亦复无月,再想想白天的天色,不觉漫声向屋中诸人道:“看来,天要下雪了。”
“天雪虽寒,”彭时应声接道:“恐怕也冻不掉人的利欲心,今晚今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计较着异想天开的大事!”
李贤苦笑,刚想回应,却听闻有一阵马蹄声嗒嗒而过,他这里靠近城门,但现在已经接近半夜,从未有半夜开城门放军兵进出的事,他骇然色变,再转过头时,彭时等人也是脸上变了颜色!
“有人动了!”李贤颤声道:“原以来还要再过几天,不料竟是今日此时!”
在场众人,都是霍然起身,一起跑到窗前来看,暗夜难辩分明,只见一队人从城门处鱼贯而入,约摸二十来人,穿劲装箭衣,持松明火把,都戴着毡帽压着帽檐,夜色之中,借着一点火把的光也看不清楚是谁。
“左右不出石、曹、杨、张那几家。”彭时虽然是有点迂夫子气,但不是蠢人,一看有人半夜开了城门,他便怒道:“能在半夜开城的,也只有这几家。”
有人驳他,道:“都督范广,也有这个权。”
李贤道:“范广正人,必不会行此事。况且,他受于大人节制,受恩深重,于大人于建储之事都不言,又岂能行此政变诡谋之事!”
其实当时有资格有实力政变的,于谦倒是其中一个。范广归他节制,京营兵受他调遣,皇帝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哪怕历史上十七日政变时,景泰皇帝听闻有人敲钟集结群臣上朝,他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问:“是于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