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炡苦笑了下“张博明。”
“是那天下午你拿着纸条去他病房质问的时候?”
“……不,”林炡眼底有些悲哀“是他离开后的第十五天。”
宋平一怔。
“那天上午我接到调查组的电话,说解行坚决否认涉嫌杀害张博明,而我对画师的指控也缺少实证。我非常愤恨,准备出门面见调查组领导,但这时有人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
“锦康区看守所?”林炡手臂上搭着外套,脚步丝毫不停,语气莫名其妙且不耐烦“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要销毁纸质档案,这种事跟我扯得上关系?”
来人是电子信息科负责人,脸上同样一片疑惑和莫名其妙“您自己签的内部指令啊,呐您看这日期,十五天前,没错吧?”
十五天前。
仿佛无形的钩子在神经末梢一绷,林炡猝然停下脚步。
“您让锦康区看守所销毁被指定的部分陈年纸质档案,以配合电子数据档案库的建设工作,而且必须要在半个月内尽快完成——您看这落款没错吧,是您的后台账号对不对?要求销毁的那部分老档案已经按保密原则销毁过啦,我来向您汇报电子数据库现在的运作情况,先从服务器架构开始说起……”
来人还在叨叨汇报什么,但林炡已经没心思听了。他恍惚抬手向对方摇了摇,梦游般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嘭然关上门。
整个特情组里知道他密匙密码的只有一个人,可十五天前那个人死了。
某种冰凉的猜测如水底黑影,渐渐浮上林炡心头。
他几乎是仓惶地拔腿回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登陆后台,查看历史操作痕迹;屏幕上一排排数据映在他瞳孔深处,随即猝然停下,整个人难以抑制地战栗起来。
——十五天前,下午5:39分,他的密匙登陆情报网,修改了电子档案库里的一份收押文书。
被收押人叫做解千山。
那天下午所有阴差阳错的命运,都在那一刻得到了解释。
五点,林炡带着纸条敲开张博明的病房门,心灰意冷的吴雩已经不再关心他们打算如何处理自己,从走廊拐角转身上楼回到了自己病房;
五点十分,张博明烧掉纸条,称自己想单独静一静,满腹狐疑的林炡不得不告辞出门,来到了医院一楼大厅;
五点二十,张博明用林炡的密匙登陆后台,迅速下达了让云滇锦康区看守所配合电子档案库建设工作,尽快销毁陈年纸质档案的内部指令;
然后张博明做了生命中最后一件事。
他调出锦康区看守所收押档案上解行身穿囚服的照片,对面部五官做了细微修正,让属于解行的那部分特征变得模糊,整体形象更削瘦,眼眶也略微加深,更靠近年轻时的阿归。
解行牺牲,胡良安无行为能力,张博明单人不成证。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为已经死亡十年的“毒贩马仔”阿归证明清白,索性便让那从未被命运善待过的名字永远消失,让他余生以解行的名义,行走在明光堂皇的人世间。
这一看似多余的举动实则非常缜密,也是张博明情急之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而当时他之所以用林炡的密匙,是因为他不确定这些年来自己的密匙已经在父亲那里暴露了多少,更不想让阿归的安危成为日后父亲拿捏威胁自己的筹码。
当天下午近六点,当张博明登上医院天台时,心里可能还在反复斟酌回头如何跟林炡解释。是否能争取来林炡的帮忙和掩护。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再没能走下那座天台,仅仅数分钟后,他从高空坠落,飞溅鲜血染红了阴霾天穹。
他应该更没想到,自己告别人世半个月后,林炡从锦康区看守所一次莫名其妙的工作报告中现了端倪,继而抽丝剥茧,推导出整个真相,使在高强度讯问中精神几近崩溃的吴雩终于获得了最后一线生机;时间再往后推一年,那份被他修改过的收押文书被传真去了津海市南城分局,审讯室里的年大兴还在滔滔不绝揭当年解千山坐牢越狱的罪行,审讯室办公室桌面上,照片中的解千山还是个年轻人,黑剪得很短,皮肤很白,身穿蓝色囚服。
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
十三年前的阿归与解行站在同一具躯壳里,他们的目光穿越了纷飞战火与离乱时空,与十三年后的步重华平静对视,无遮无挡。
“也就是说,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推导和猜测,没有文字实证?”宋平紧皱眉头沉沉地问。
城市霓虹从远处遥遥映照着烂尾楼,一排排脚手架在大厅内投下纵横的阴影。林炡咽了口唾沫,终于低声说“没有盖过公章的文字实证。”
“什么意思?”
“……我拿到了十几年前张博明的书信记录,调查了解行被派出去头三年特情组的情报往来,还去秘密探视了胡良安。那个时候老胡听到‘阿归’这两个字还有反应,张着嘴啊啊地叫,脾气变得很坏,挣扎拿东西砸人。医生说那其实是因为他心里急,他的大脑在提醒自己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但他说不出口,不论怎么挣扎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林炡低下头,一拳捂着嘴巴,片刻后他恢复了沙哑而平稳的语调“不过那是一年多前了,上个月我去探视他时,老胡瘫在轮椅上笑呵呵的,看见人也笑,看见鸟儿也笑,看见大街上的汽车也笑。他安详而快乐,已经彻底消失在那个我们触碰不到的世界里了。”
林炡看向吴雩,吴雩垂下了略微红的眼眶。
“我感情上的确是,”宋平声音艰涩喑哑,但突然顿住。
他控制了下情绪,然后转了话锋,说“但情理上我必须把吴支队长带回去配合调查,这件事的牵扯面实在太广,可能需要对当事人采取一点措施……”
林炡猝然变色,刚要扬声说什么,刚才那急的老领导冲口怒道“什么吴支队长,来人把他给我押回去!老宋你不要犯糊涂,你知道这件事情性质有多败坏,有多严重吗?!”
宋平说“老纪你先别……”
但那姓纪的老头根本不想听“别什么?!你知道这姓林的嘴里哪句真哪句假,他说这姓吴的是真卧底你就信?他说解行死在十年前你就信?!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不小心让毒贩混进特情队伍里,为了掩盖事实编出来的鬼话?!”
宋平也怒了“你这纯粹是阴谋论,你不能——”
“不能什么,你知道这种大事报上去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啊?!你以为你头上那顶官帽还戴得住?!”那姓纪的老头简直气极了,随便指了两个老部下,又一指吴雩“拉走!上强制手段!”
“老纪你想干什么!”宋平怒吼。
“你才是想干什么!”老纪领导吼声比他还大。
翁书记一拍宋平的肩“先带回去,从长计议,这件事太大了,我们津海确实做不了主……”
“把那姓吴的带走!上铐带走!!”
——砰!
巨响震荡耳膜,混乱戛然凝固,所有人惊愕地扭过头。
步重华一手向大楼外平举着枪,枪口兀自袅袅冒烟,声音简短紧绷“我看谁敢上铐。”
老领导满面怒红“你——”
步重华一抬眼盯住他,缓缓地重复“我看谁敢上铐。”
黑暗中他眸光森寒,和当刑警时截然不同,隐隐有些令人心惊的东西。姓纪的老头只觉兜头一泼冰水,凉意不由蹿起,这时只见步重华将那把非制式黑枪子弹退了,甩手一扔,啪!
手|枪摔在地上,好几个人同时触电般向后一耸。
步重华面朝着众人,缓缓后退数步,停在吴雩身前半米处,扭头低哑地问“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吴雩望着身侧黑暗的长夜,一言不。
“吴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步重华看着他苍白淡漠的侧脸,语调压抑但可怕地平稳,一字一顿道“只要你现在开口,说什么我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