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至暗暗呼出了一口气,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尴尬,定了定神,装作刚醒的样子,动了下,睁眼。
他正在倒茶,转头看了一眼,走了过来,扶着她坐了起来,笑道:“醒了?是我吵醒了你吗?”
男人的声音温柔而宽厚,入耳,仿佛带着一种稳稳的力量。
片刻前的那种陌生之感,随了他这一声含笑的问话,荡然无存。
苏雪至暗笑自己的多心。
他们和那时的关系已经迥然相异,早就不是陌生人了。
他喜欢她,她也被这个男人吸引了,想和他在一起。
承认自己其实也喜欢他,让她感到很快乐。
她把衣服还给他,摇头,说睡得很好――睡得太好了,以至于一睡就是半天,让他空等了这么久。
他抬臂,手指抚了抚她睡得有点乱的头,笑:“没事,我难得有这样的清净。”
他看了眼船外那片渐暗的天色。
“那我们回去了?准备一下,你也要去宗先生家了。”
苏雪至点头。
贺汉渚出去了下,船动了起来,朝着岸边而去。两人上岸回了丁家花园,收拾了下,天黑后,一道,准时抵达了宗先生的家。
宗先生住在一处传统的宅邸里,有间改造过的很大的适合聚会的客厅,两人到的时候,家里灯火辉煌,已是宾客满堂。客人当中,有部分是苏雪至之前见过认识的,但还有好些没见过,但报出名,大多都是有听过的,学术或文化界的名人。
宗先生也为贺汉渚和客人相互做着介绍,报出他的身份和名字。
他大约也是无人不知,鼎鼎大名。众人起初似乎有些惊讶,大概没想到他也会来这里,以至于原本热烈的气氛都冷了一下,待宗夫人先走了过来,笑着表示贵客临门,欢迎至极,才有人陆续跟着开腔,以贺司令之称,和他招呼。
苏雪至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怕他尴尬,心里正有点急,想着怎么打个圆场,赶紧跳过这一幕,却见贺汉渚上前,将他带来的一束鲜花奉给宗夫人,恭贺生辰,随即对着近旁之人笑道:“我这个不速之客登门,除了诚贺夫人生日,也是听闻今晚贵宾如云,卧虎藏龙,想望风采,故贸然前来。”
“诸位都年长于我,这里也非客套场合,何妨省去繁文缛节,叫我名字便可。”
他西装革履,轩昂潇洒,神色自若,双目光若寒星,谈吐谦恭,而又不失风范。
开场白说完,众人看着他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宗先生笑道:“你们不是在谈论前些天的东亚药厂一案吗,便是贺司令主查的案子。老实说,这样的功劳,换成沽名钓誉之人,怕不早就传得天下皆知,迄今我却没在报上看到过一篇贺司令的访问。有功而不造势,可谓侠气,在我看来,查案固然不易,这分侠气,更是难得。”
众人面露讶色,纷纷变得热情了起来。
一个年纪老迈的老者分开众人上前,紧紧地抓住了贺汉渚的手,神色显得很是激动。
“原来贺司令你竟是药厂一案的功臣!我与令祖早年同榜,不敢说深交,但也算是有过几分往来的。贺司令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后来世事变迁,我与令祖父天各一方,消息零落,等我再得知,他已蒙冤而去。我当时四处寻访,你不知所踪,我只能作罢。前几年等我再获悉你的消息,你已是高官厚位。可恨不知哪些小人,对你造谣毁谤,怪我愚昧,竟信以为真,还暗自可惜了一番。今日才知,原来你是蒙受冤屈!”
苏雪至认得这个说话的老者,是位有名的国学大师。
贺汉渚诚恳万分:“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可见我平常做得不够好,这才叫人有机可趁。总之,往后更要日省吾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不负长者之望。”
众人赞他家学渊源,老者更是激动,拉着贺汉渚就走了进去,坐下和他叙旧。
苏雪至终于松了口气。
他受欢迎,比自己受欢迎,还要让她有成就感。
再一想,她又暗笑起了自己。
该担心的其实是自己,像他那样的社交达人,脸皮又厚,什么场合没见过,她替他操什么心?
苏雪至不再管他了。
时间慢慢过去,聚会的气氛,渐渐推到高|潮。
宗先生告诉众人,太太的生日,其实也是他夫妇二人的结婚纪念日,至今,已有三十余载。
宾客纷纷祝贺,又要求两人表演节目。掌声之中,宗太太弹钢琴,宗先生拉小提琴,两人琴声和鸣,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浪漫动人。曲毕,满堂再次起了掌声。
欢声笑语里,贺汉渚站在后,看见她满面笑容,眼睛明亮,正随了众人一道用力鼓掌。
想必,她此刻是真心在祝福宗先生和太太的鹣鲽情深,相伴半生。
确实令人羡慕。
这样的陪伴和白头偕老,不是人人都能轻易获得的。
今晚她受到了众人的宠爱,人人赞她前途无量。
他又想起那天万国医学大会,她在台上侃侃而谈,光芒四射。
贺汉渚注视着她,神思渐渐有些恍惚了起来,烟瘾仿佛突然也上来了。
想出去,抽根烟。
他习惯性地伸手,往衣兜里摸,却摸了个空。
他一顿,回过了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当他情绪低落需要振奋,或者精神紧张需要缓解,往往都要抽个几口。
烟瘾,也就这么堆出来了。
宗先生和太太合奏完毕,起了身,笑着向众人道谢。
贺汉渚继续站了片刻,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往庭院去,想排掉心里那种或许是因为烟瘾没法得到满足而生出的郁躁之感。
他走到门廊前,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转头,见是宗太太上来了。
他立刻停步,含笑招呼:“夫人有事?”
原来宗太太是来保媒的,说有个好友,相中了小苏,想撮合女儿和小苏,拜托自己。
宗太太介绍完年轻小姐的情况和家境,笑道:“倘若条件一般不堪匹配,我自然不会答应。其实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个人找我,向我打听,希望我牵个线。我一律全给推了。这回我是看着确实和小苏般配,多事一回,应承了下来。”
“贺司令你算是小苏的长辈,小苏家人不在这里,今晚恰好你在,所以先就向你打听了。你觉着如何?若是还算满意,可否问问小苏,他怎么想?”
贺汉渚微笑道:“夫人考虑确实周到,也感谢夫人美意。不过,据我所知,雪至一心求学,心无旁骛,恐怕要辜负夫人好意了。”
宗太太轻轻啊了一声,起先有些失望,随即很快又笑了,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小苏前途无量,婚事又关系一生,关键是,他现在年纪也还小,没定下心性,将来再过几年,等他遇到合适的,可扶持一生,那时再议也是不迟,否则仓促定下,于他非但没有裨益,反而影响不良。我有数了,回去就推掉。”
贺汉渚感谢她的体谅,再谈笑了几句,将宗太太送了进去。
聚会结束后,贺汉渚和苏雪至被宗先生夫妇送出门,回往丁家花园。
苏雪至今晚心情很好,加上贺汉渚就在旁,很是放心,后来喝了好几杯酒,出来的时候,感觉走路都有点虚,上车坐定,立刻就好奇地问:“我晚上好像看见你和宗太太在门廊那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你们说了什么?”
贺汉渚道:“你前途无量,宗太太也想替你保媒,却被我拒了。你别怪我,坏了你的桃花。”
苏雪至正用微凉的手背压着自己烫的面颊,顺手打了他一下:“你也取笑我!”
贺汉渚笑了,看了她一眼,见她面颊红扑扑,带着醉态,让她靠着休息。
晚上她喝的是梅子酒,甜津津的,当时也没多少感觉,现在坐进车里,车一开,头晕更甚。
她嗯了一声:“那我先缓一会儿。怪我,晚上一高兴,就喝多了。”
她抱怨了一句,闭上眼睛。
贺汉渚不再说话,不疾不徐地开着车。在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带着她,回到了丁家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