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恒朝着四周围拢的琼州百姓不断拱手回礼,想到自己离别数年还是被琼州百姓牢牢惦记,心里也暖洋洋的。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先不说发财与否,这大好的名声也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原来赵大人升官了,巡抚啊,这下可好了!”
百姓们满含期盼地看着这位老父母官,同时也毫不吝啬地丢出一堆堆赞美,知道自己的日子从今天开始又要更上一层楼,一个个发出了由衷的呼喊。
至于去年初那个莫名其妙惨死在百花居酒楼的前任琼州知府和广东道监察御史,朴素的琼州百姓反而觉得是冥冥之中的天数,谁叫那个路人甲上任后就逼着当地百姓毁掉大半的棉田和甘蔗田,改种水稻呢,算是报应!
新任不过一年的琼州知府沈廷扬就开明了许多,一方面顺应民情准许当地百姓自行农作,一方面向两广总督沈犹龙建言,继续加大引入流民开垦琼州荒地的举措,甚至还鼓励琼州富商多造海船,大力流转南洋谷米,为实现向崇祯皇帝承诺的“五年之内,携百万石米粮通海北输,解北地衣食之困”而努力。
东南沿海的米粮贸易本质上对整个大明帝国只是杯水车薪,但这并不妨碍沈廷扬做上一个“北粮寄乎于海上”的美梦,也算是大明帝国黄昏之时为数不多的开眼之举。
……
一个时辰后,琼州兵备道兼知府沈廷扬招待赵有恒的家宴结束,两人在知府衙门后院里闲聊散步,惺惺相惜的同时都踌躇满志。
“这后院的山石花木,还是抚台大人当年之作,如今青石竹篱苍翠依然,我等却已老了。”比赵有恒小几岁的沈廷扬捏着短须,边走边感慨。
“呵呵,兵宪大人与赵某同受君命,署理琼州新政,正是皇恩浩荡大展宏图之时,哪用得了艳羡后院的花草石木?待到琼崖大兴、殿前回报君恩之后,再去寄情山水还来得及啊!”
赵有恒和沈廷扬对视一眼后,两人都发出了哈哈大笑,都是一副心有灵犀的样子。
恭维话说完,赵有恒转入一处林荫小道,突然压低了声音:“沈大人,去岁‘百花居’一案,可有眉目?”
见赵有恒冷不丁问起那桩悬案,沈廷扬捏着胡须的手也是一顿,好半天才缓缓摇头:“实不相瞒,下官遍查卷宗,皆指天干物燥、意外之祸。当晚‘百花居’连同周遭数户皆成焦墟瓦砾,无人幸免,即便有蹊跷之处,也无从查证。”
赵有恒听完,眉头越来越紧,仿佛联想到了某个方向。
“抚台大人过问此事,难道有其他偏处听闻?”沈廷扬也是个明白人,一看赵有恒的表情,马上觉得对方曾经久任琼州知府,肯定对当地一些说不得的事有所知晓。
“数十位朝廷命官蒙难,想来心里不忍罢了……对了,沈大人,赵某离琼多年,如今琼州民业如何?”赵有恒的表情恢复了正常,把话题转向了当地的民生经济。
“呵呵,来琼之前,下官还在忐忑妄测,为何圣上会择琼州一地行农垦与海运新政。到此地不过一年,下官才知抚台大人当年留下个好地啊!”一说起琼州的近况,沈廷扬就眉飞色舞起来,“那南洋稻种果真是珍物,一年两熟,两三年换植豆种一季,加之南洋泥肥(华美化肥)奇效,地无抛荒休耕之虑,一亩田年可收稻米四、五石有余!如今琼地各县徙迁流民屯垦,新种稻田计有七十万亩,税入米粮十五万余石!更有闽粤粮商贩运余粮于东南三省,流转诸货。虽商税简缺,然各课银税亦收万两,堪称巨利。百姓衣食无忧,家家均有囤粮,尚有余力做其它营生。又有地方士绅联建私坊工矿,林林总总,再增税入万余两……”
两人坐到了石桌边,沈廷扬一阵欣喜感慨之后,又仿佛有些难言之隐,好半天才用手点着桌面,渐渐露出难色:“琼州之地,一年钱粮赋税堪比江南大府,颇为可喜,圣上亦对下官有所嘉勉。不过乡绅百姓不喜农作,比之江南更甚……下官也知蔗田、棉田、椰树、胶树(橡胶树)等农产银价更高,可与江南桑麻比肩,然琼州膏腴之地遍种此等田产,又兴私坊,如此滥用农力,终有一日无人务农,与国不利啊……”
“此外,说是朝廷官府徙迁各地流民安顿垦荒,然地方士绅合股结社,争雇民力,又兼并山林、圈买山头、置办私坊矿务,诸州县民力早已占去十之七八,稻田却稀疏可数。美其名曰同心协力、提振民生。流民或入富家为工,或只得另寻偏野荒泽之地开垦。”
“琼州行复荒新政,收聚流户,屯垦多年,若有稻田百万亩,则东南大定。再有南洋行商廉价米粮引入,由海路北输,又岂止百万石之数?然民情汹涌,乡绅百姓不愿换种稻麦,若改弦易辙,下官又恐生民乱。如此种种,实难强行,抚台大人可愿为下官解局?”
说完,沈廷扬站起来,对着赵有恒深深一鞠。言下之意,现在琼州地方百姓的农业,就是赵有恒当年“惯”出来的。恐怕上任琼州知府离奇身死,也和当时有人下令毁去蔗田、棉田有关。
“这个……沈大人何出此言?琼州地方乡绅父老安居择业,乃平常事。硬行百万稻田之政,也只能沉积仓廪,难以流转。若是经陆路内输,恐怕半途即靡费十九,反得不偿失、空耗琼州地力民力,与民无益。眼下百废待兴,新政初始,米粮海运之业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成?”
沈廷扬邀请自己来琼州叙事,没想到居然找到这个方向给自己下了个套。赵有恒顿时心下不快,语气也微微凉了下来。
“下官深受皇恩,牧守琼崖,自然以百姓民业为先。然北地国用甚艰,琼州又陈米价贱,哎……”沈廷扬说着说着,就书呆子气大起,当场红了眼。
“就本抚近年所见,浙、闽、粤,乃至湖广,虽为鱼米之乡,然田地兼并日甚。朝廷为御东虏、剿流寇,年年加赋增役。偶有风调雨顺,又米贱难以为生。丰年之时尚且苦不堪言,堪称世间奇观。江南百姓无不弃稻,转种桑、麻、棉等物,获利在外,尚能安顿一年半饱。”
“江南米粮漕运之难、北地粮荒,又怎能算是一府一州之过?沈大人临危受命,于琼州推行农垦海运新政,不正是求解之道?若朝廷真有百万石远航载行之量,商贾无贱囤惜售,江南百姓可获利于粮,自然会改种稻麦。赵某身为广东巡抚,监理钱粮,自然和沈大人是一意同行,但欲速则不达啊……”
一石琼州或南洋稻米,只是运到福州随意出手,都能赚上两钱的净利,来自南洋海外的稻米,价格更是比琼州本地的还要低廉上一钱几分。不过比起其他货物,利润又显得少了许多,何况大多数时候各地富户粮商还故意囤积惜售。
对琼州而言,无论是海商还是平民百姓,稻米纯粹是只是饭桌产业和纳粮,日常生计已经离不开那些看起来不能吃不能喝的南洋经济作物。如果整个琼州府再强行推广大面积种稻,除了继续压低当地粮价,喂饱那些交不出几两税的富户粮商,百姓生活反而会不如以前,不光对解决北方粮食危机起不到什么作用,还可能引发民乱。
届时就算动用官府力量强迫广州、琼州的粮商海船出力,一年也就几十万石的运量,还只能短途运入最近的广州、潮州、漳州、泉州等地。
沈廷扬慢慢思索赵有恒的话,也觉得有道理。这琼州盛产两季稻米又难以北运的症结,不是本地百姓的过错,更不是说服多少粮商搞长途海运能够解决的,而是整个江南、岭南的海贸格局和百姓生计的问题。沈廷扬对自己一时激动的钻牛角也暗暗惭愧。
……
从沈廷扬那里辞别后,赵有恒趁着天还未黑,打算直接前往定安县的王家,那里是自己小舅子刘耀禹的妻家,更是琼州地方势力最强、官商联系最紧密的地方。想要了解整个琼州的状况或是谋求琼州士绅支持,去定安县走一趟就差不多了。
在赵有恒眼里,沈廷扬是个好官,也有积极的抱负,但却是典型的外来户。在朝廷如今“令不达县乡”的无奈局面下,沈廷扬要想几年内为皇帝梳理出一条“钱粮海道”是难上加难。
赵有恒知道对方心里有对崇祯皇帝的承诺,但这些年长居江南,之前的观点早就发生了变化,对大明南北米粮流通的现状和瓶颈是深知肚明,更对琼州十几年里来之不易的发展成果抱有一种奇特的感情。
以前调离琼州,导致贪心不足的地方士绅差点把琼州南海商号给毁掉,赵有恒心里也失落了很长一阵子,觉得对不起在琼州艰辛创业的妻弟。现在自己重新回到两广,权位更甚以年,就打定主意不能再让人对南海商号乱来了。
赵有恒可算是对琼州地方有着深度的了解和影响力,加上现在的身份地位,想必那些整天想着占南洋贸易便宜、把琼州新政当成自家聚宝盆的地方士绅也会收敛一些。
更关键的一点,赵有恒必须了解现在“米夷”和妻弟刘耀禹、琼州士绅的关系,以及琼州地方经营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是否会对琼州的钱粮新政产生更多不可预知的影响,这是他身为广东巡抚最为担忧的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