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复汉大业四个字之后,郭嵩焘慢慢安静了下来,优雅的一拉长袍下摆,缓缓坐下身,面容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季高兄原来有如此远大的抱负,在下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倒是失敬了。”
郭嵩焘话虽恭维,但语气中舒无敬意,反而满是讽刺之意,左宗棠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伯琛兄以为我说的复汉大业这四个字不对么?”
郭嵩焘哼了一声道:“我汉人依旧安居乐业,汉家儒学依旧传世流芳,汉民学子依旧入朝从政,造福一方,复汉大业何从谈起?难道真换个汉人做皇帝便是复汉大业了么?为了一己私欲,便要天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这样的复汉大业我宁可不要。”
左宗棠点点头道:“你我都是读书人,若我说的复汉大业真是这样,我也宁可不要。”
郭嵩焘瞪眼道:“那你还要从贼?!”
左宗棠摇摇头道:“我说的复汉大业可不是伯琛兄所说那样。伯琛兄,你适才所说有失偏颇了,汉人安居乐业?自满清入关以来,历代清帝治下,哪一朝没有咱们汉人起兵造反的?近的就说嘉庆川楚白莲教起兵之事、天理教起兵之事,道光朝起兵造反的也多如牛毛,前些年我们湘中就有雷再浩、李沅发等人起事。真要是百姓能安居乐业,怎会有这么多的人起来造反?!汉家儒学这就更可笑了,自从满清入关以来,大兴蚊子狱,禁锢我儒家思想,自清以来,读书人只注重考据,而已经少有推陈出新了,已然没有了明朝时的变复更新,通变救弊,经世致用,这些儒家遗风。满清以官家一家之言统御儒林,伯琛兄,你倒说说这还是我汉家儒学的风尚么?”
郭嵩焘默然无语,他乃是读书人,却也是个汉人,自然知道这些,从前也有这样的困惑,但很快就被做官入仕的热情淡化了。
左宗棠又缓缓续道:“入朝为官,哈哈,满清就是以功名利禄让我们这些读书人渐渐淡忘了儒家遗风。”说到这里左宗棠目光炯炯的盯着郭嵩焘道:“伯琛兄,你知道我们汉家衣冠原本是什么样的么?”
郭嵩焘呆愣了半晌才缓缓苦笑道:“书上到过。”
左宗棠轻叹一声道:“是啊,今后我们汉人只能在书本上到我们汉人衣冠到底是什么摸样了,真是可怜、可叹、可悲。”
郭嵩焘沉默片刻道:“长毛就能兴复汉家儒学?恢复汉家衣冠了么?他们可是信奉洋教的啊。”
左宗棠沉声说道:“长毛以洋教蚁聚无知民众,蒙蔽百姓作乱的确可恨,但他们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真心的想要驱逐胡奴,还我汉家河山!我在城中待了这许多天,冷眼旁观之下,发觉这些长毛不行满人礼节,不穿满人服饰,更不剃发结辫。他们也没见过汉家衣冠是什么模样,所以他们宁可穿起戏服,也不要穿戴满人服饰,这份气节的确令人敬佩。”
“虽然长毛有此等坚毅之心,但他们怪力乱神,迟早还是会败亡,也成不了复汉大业。但当我和他们的西王认识之后,我便开始有所改观。”左宗棠站起身负手踱了几步接着道:“西王此人初见时,会让人觉得粗鄙无状,但却是粗中有细,目光得很是长远,行事常常出人意表,他入了长沙之后,并未烧杀抢掠,更为损坏书堂庙宇,足见他与寻常的长毛不同。”
郭嵩焘点点头道:“长毛西王在长沙的所为我也知道,此人的确是个人杰,不似一般的贼寇,他那棋盘纳捐便得出,他是个胸中有乾坤之人。”
左宗棠又道:“还有他夫人西王妃,也是为奇女子,一介女流不但武艺高强,更难得的是还学富五车。”当下左宗棠将洪韵儿论儒之语说了。
郭嵩焘轻叹道:“想不到长毛西王夫妇俩有如此见识,难道季高就是因为二人有此见识而投效的?须知他二人似乎不是长毛之主啊。”
左宗棠点点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左某投效的乃是西王,并非怪力乱神的天王洪秀全!既然西王有此等见识,而手下兵马其心可用,又已然占据了长沙,左某为湘中百姓着想,也为我汉家儒学着想,索性便辅佐西王,让西王能成就大业,而不会从此走上歪路,祸害天下。清廷腐朽不堪,朝中官吏败坏,兵将不思进取,已然不可敷用,左某近日朝廷行事,实在是寒透了心肺,既然我等不可能寄望满清朝廷能安定天下,那我等何不投身太平,引导太平尊儒重道,济世救民,兴复汉家儒学?左某宁可身败名裂,也不愿太平以洋教祸害我中华文种,所以左某只能辅佐见识非凡的西王殿下,希望西王能听我劝谏,放弃洋教,励精图治,驱逐胡奴,而非帮着满清屠杀起事的汉民!”
郭嵩焘怔怔的着左宗棠半晌才道:“原来季高兄你是以身饲虎,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投效长毛的啊。”
左宗棠苦笑道:“今日我到了朝廷的文告,赛尚阿、罗饶典和长沙一干官吏尽皆逮入京城问罪,败于贼手不想着如何励精图治,只知道严刑峻法,咸丰皇帝来也非明君。西王虽然如今势力尚小,但好在船小好调头,左某也有意替他披荆斩棘,成就一番大业,才不枉一身所学啊。”
郭嵩焘无力的垂下手道:“季高兄这般想法在下实在汗颜,也只有如此大无畏的气度才能下此决心,须知这是条不归路啊。”
左宗棠淡淡一笑道:“人生如棋,不到最后一步,你又怎么知道最早下的一步是对是错焉?”
两人沉默了片刻,左宗棠起身道:“伯琛兄想来不是我一路之人,在下今日来见伯琛,乃是顾念昔日情谊,我这便告辞了,我会替伯琛向西王说项,放了伯琛兄。将来你我或许会在战场上相见,那时候各为其主,我是不会留手的。”
郭嵩焘心头一阵黯然,轻叹道:“并非是你我,或许湘中子弟也会手足相残,甚至天下汉民也会各为其主刀兵相向,那时候又是谁对谁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