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北平最有名的女性周报《新女声》登载了一则对京华大学总建筑师萧德音女士的附照访谈。访谈除了谈及她的事业以及她对于时代女性的理解和寄语之外,最后提及了近日正被转载的沸沸扬扬的关于那则明显投射她遭丈夫虐对以致于夫妇分居的报道。萧女士驳了这个说法,称“满篇臆想,推断为私怨所致的报复污蔑,令夫妇声誉遭受极大损害,虽本人并未挂怀,但出于对诸多关爱之亲友的交待,表示将与丈夫一道保留对于消息来源名誉诽谤的追究权利。”
《新女声》编辑在访谈里最后提及,萧女士当日言笑晏晏,全程访谈妙语如珠,风华令人崇羡,访谈结束后先生亲自接走。良俦不言,而溢于言表。编辑欣羡之余,遂出“三人成虎”之感慨,呼吁新时代大众当擦亮眼睛、改变千百年来不变之猎人*、人云亦云陋习,为新社会树立良好风气。
这篇访谈次日就被多家报纸转载,影响广大。当时最受欢迎的时尚杂志《妇女刊》还就当日访谈里萧女士所穿之衣服款式出了一篇文章,详细罗列她数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的穿衣风格和打扮趋好,极力褒赞她身上所具之名媛风范,一时风头无二。
数日后,顾长钧带着萧梦鸿,两人联袂出现在了陈东瑜为母亲在长安饭店举办的寿筵里。
陈东瑜名为总参,实则旧日地方大鳄之一,手握重兵,今日为母亲大办六十寿,但凡在京与他同辈的国会、军部要人无不欣然到场,连总统府长子胡沛文公子也携了夫人到场,带来总统亲手所写的一副墨宝表示庆贺。
当晚长安饭店宾客云集,但最吸引人注意力的,自然还是顾长钧夫妇。两人并肩站立向陈母问安献上寿礼时,吸引了许多到场记者拍照,风头甚至盖过胡沛文夫妇。
今晚寿筵,陈东瑜特为部分贵客准备了些包厢。萧梦鸿随顾长钧入座其中之一的包厢,胡公子夫妇同坐,另有几对平日与陈东瑜或顾长钧交好的政要夫妇。
总统长子胡沛文早年留学过美国,娶的也是美国夫人。但他对军政并不感兴趣,如今也只在教育部任了一职,兼国立大学世界文学教授,夫妇二人都是极有修养的人,和顾长钧萧梦鸿相谈甚欢。席间不断有人串场来回敬酒。至尾声,胡沛文夫妇先行告辞离去,顾长钧和萧梦鸿又坐片刻,正也打算起身和陈东瑜夫妇辞别时,包厢口忽然传来一阵数人说笑声,接着来了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看起来风度极佳的白面男子,手里端了一杯酒,朝着顾长钧笑道:“顾公子,方才听人说你就在隔壁,想起与你长久没有对饮了,便过来邀饮一杯,这点薄面,想来顾公子还是肯给唐某人吧?”
顾长钧面上露出笑容,端酒杯与对方同饮后,对着身边的萧梦鸿介绍道:“这位就是行政院的唐总长,鼎鼎有名的□□才子要人,名声满天下。”
萧梦鸿立刻想起几天前顾长钧曾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位唐紫翔之名,似乎是个大人物,脸上便露出笑容,朝对方点头寒暄。
唐紫翔摆了摆手,道几声惭愧,看向萧梦鸿时,面上笑容更是亲和,道:“顾夫人才是鼎鼎大名,京华大学的建筑师,满北平谁人不知?恰好我太太前两日就在我面前提及,说可惜没机会认识顾夫人,今晚借了东瑜兄为老母所办的寿筵东风,机会不就来了?我太太就在隔壁。顾太太,你若不嫌唐突,我叫我太太来这里认识认识?”
萧梦鸿忙说不敢,自己过去便可。唐紫翔不允,早有他身后的人去叫,很快,人未至,就听见一阵妇人爽利笑声传来,一位三十多,穿了合体墨绿金丝绒旗袍的妇人姗姗而来,见了萧梦鸿,便快步上前,亲热地拉住了萧梦鸿的手,笑道:“可算见着顾太太了,总算得偿所愿。”说着扭头朝顾长钧笑道,“方才我就对老唐说,他要是再不借这个机会介绍我亲近亲近顾太太,我回去了也是不依的。”
唐太太也姓萧,出身广东巨富之家,之前一直在南方,两年前才随丈夫的升迁来的北平。她初来北平时,在一场宴会里曾因口音有异被人背后讥笑过。只不过才两三个月,再次露面,就完全听不出原本的口音了。唐太太本就长于交际,伺候靠着定期举办宴会沙龙迅速成为北平名媛之一,是丈夫的得力内助。
萧梦鸿笑道:“我也久闻唐夫人之名,不知夫人就在近旁,倘及早知道,求也求长钧带我过去认识夫人的。”
“嗳!”唐夫人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顾夫人,听说你娘家姓萧?我也姓萧。我年长你几岁,你要是不嫌弃我认亲快,往后我就叫你妹子了,省得夫人来太太去的,多拗口!”
“我也正求之不得。那我便先称一声萧姐了。”
萧梦鸿看了顾长钧一眼,见他面含笑容地和唐紫翔站着,在等自己和唐太太的说话,便笑道。
“你们倒是一见如故,刚见了面就姐姐妹妹认亲了,”唐紫翔打断了唐太太和萧梦鸿,“不如你们自去说的痛快,留这里给我与长钧如何?省得我们说话纷扰到了你们这些难伺候的夫人太太们。”
“也好,我们也不耐烦听你们男人说些没趣的话——”
唐夫人便趁势挽住了萧梦鸿的手,低头笑道,“妹妹,说起来你别笑话我粗俗,我娘家从前做珠宝生意的,如今也常有好货出入。我知道最近来了一批东西,里头有套极品的翡翠,我原本是打算留给自己的,我们隔壁说去……”
萧梦鸿心知唐紫翔这是借夫人要和顾长钧单独叙话,瞥了眼他,见他并无任何异色,便也随了唐夫人出去了。
……
“顾公子,你我夫人既然都一见如故,姐妹相称,索性我也借了虚长几岁称你一声长钧老弟了,你总不会打我的脸吧?”
包厢里剩他与顾长钧二人,唐紫翔便笑道。
“唐总长说笑,抬举我了。”顾长钧道。
唐紫翔又询问了几句航校情况,最后点头道:“我虽为行政官僚,只也知道空军实力于现代军事冲突之重要性。总统更是重视空军之建设。长钧老弟你是空师之灵魂人物,全军榜样,肩上担子不轻啊!”
顾长钧客气几句。唐紫翔便转了话题,神色转为郑重道:“长钧老弟,实不相瞒,我今晚是不自量力要充和事佬啊!就是不知老弟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顾长钧微微笑道:“唐总长言重,叫我受宠若惊了。有话尽管讲。”
“好,那我就厚颜开口了。实不相瞒,叶家的那个儿子,数次得罪了贤伉俪,这事我也略知一二,很是惊慨。恰好数日前见到了那个叶家儿子的内兄林永匡,想必你也是认识的,出言问了两句。林永匡道自己也心怀愧疚,是有意来向你赔罪求和的,又恐已经得罪过深难以化解,见我恰好问及,便托我能否到你面前美言几句化解嫌隙。我不似陈东瑜,与老弟你是多年挚交,虽在老弟你面前无半分面子可言,但私心里也是极想和顾老弟你深交的。心想若侥幸能得老弟你的几分面子,既化解了怨隙,又交了老弟这个朋友,岂不是美事?索性就揽了这事。就是不知道顾老弟肯给我这几分面子否?”
唐紫翔说完,双目紧紧望着顾长钧。
顾长钧面上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沉吟了下,道:“原来唐总长是为了这事。唐总长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叶少爷辱我便罢,我一糙爷们也不在意这些。只是他将我太太牵涉其中,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自然,”唐紫翔打着哈哈道,“所以我才说,我这是自不量力充起了和事佬啊!老弟你若执意不肯谅解,那就当我没说。”
顾长钧注视了唐紫翔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唐总长言重。你既然开口了,这事过去便算。只是……”
他顿了下,目中露出一丝冷意,“倘若下次他再有这等行径,那时就别怪我不认情面了。行走道上,是人都有几分路子的。”
唐紫翔面露笑容,道:“痛快!长钧老弟果然是痛快人!那我就叫人出来当面给你赔罪,往后就此揭过。”说着拍了拍手,只见林永匡带着叶舜郅走了进来。
唐紫翔立在一侧,脸上已不复片刻前的温和,注目着林叶二人,淡淡道:“方才总算顾老弟给了我几分薄面,答应见一面。接下来该当如何,不用我说了吧?”
林永匡满脸的笑,点头不已,扯着叶舜郅到了近前,斟酒敬道:“顾公子,之前全是舜郅的错。您海量胸怀,我领舜郅共敬你一杯。我也当着唐总长的面放下一句话,往后绝不会再有这等不快之事生。”
叶舜郅垂头丧气,嘴里也说了两句赔罪的话。两人将酒递了过来。
顾长钧盯了眼叶舜郅,接了略饮一小口便放下了。
“好。好。往后大家都是同道,当齐心为民国谋求国利福祉,此总统之心,也是唐某人之心,更是诸位以及天下人之共同心。”唐紫翔面上重新露出笑容,朗声道。
林永匡连连点头,顾长钧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