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抚胡望之夜空,从前路迷茫之中,看出了一丝希望了,无论将来如何,他始终对这个国家怀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沈一贯之子沈鸿泰高中第七名。
文章里他对新政变法表露出坚定支持的态度,与他爹的政见大相径庭。
放榜后,林延潮从贡院返回府中。
锁院一个月未见家人,自令他十分牵挂。
这才回到府中,林延潮却见情况不对,但见府门前后都是着飞鱼袍,手举火把戒备的锦衣卫。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己的考题之事传出去,遭到御史弹劾,而令天子……
林延潮此刻心底一沉。
轿夫问道:“相爷是否停轿?”
“不必。”
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
林延潮来至府前下了轿子,但见来迎接自己的不是陈济川,而是一名锦衣卫上前道:“锦衣卫千户莫嘉宾见过阁老。”
林延潮看着他问道:“此何意啊?是骆金吾的意思吗?”
莫嘉宾躬身行礼道:“启禀阁老,指挥使大人也是奉命而为。近来京师中妖书风传,皇上恐有奸人作乱,故而特命卑职率锦衣卫来护卫阁老及家人。”
“阁老放心,此地万无一失,只是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这几日内还请阁老与家人不要外出。”
“妖书?是何妖书?”
“回禀阁老,这此非小人所知,只知南镇抚司与东厂已全力稽查此事。”
“那么其他几位阁老与大臣呢?”
莫嘉宾一犹豫,但见林延潮露出微微不悦之色。然后莫嘉宾赶忙言道:“回禀阁老,赵,张,沈三位相公皆有锦衣卫护卫,以策安全。”
林延潮心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软禁了。莫嘉宾三言两语,还是将妖书之事的来龙去脉与林延潮说清楚。
大概就是京师有人散布一封妖书,语侵郑贵妃以及数名当朝大臣,论及储位,此事牵连甚广。
林延潮明白这是猜忌多疑的皇帝认为此事背后有自己几位内阁大学士指示,故而派锦衣卫先软禁他们几人。
林延潮心底虽怒,但面上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劳莫千户了。”
“不敢当。阁老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小人。”
“好。”
莫嘉宾松了口气退后三步向林延潮行礼,然后林延潮这才返回府里。
府门一开,陈济川已等候在此。
“相爷!你终于回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中已被软禁几日?”
“已有五日。不过老爷放心,府里一切安好,下人们也没什么惊慌,这多亏夫人操持得当。”
林延潮心底一松,点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林延潮来至卧房外,从窗外望去但见林浅浅与林用,林双已是睡下。
林延潮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至书房休息。
一盏油灯点上照亮书房,自入阁以来,林延潮处理公务至深夜,在书房睡上一觉已是平常。
因妖书案,可知皇帝对内阁不信任至此,林延潮虽未参与此事,但不免心灰意懒。
架上案上满是书卷公文,随意搁至到处都是。
林延潮查找公文时,随手一碰但见一卷书掉落在地。
拾起再看却见是《太岳张文忠公集》。
记得当初刘楚先托林延潮为《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作过序,当时林延潮怕担风险拉上沈鲤一起作序。
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而此书是由张嗣修、张懋修二人整理编撰而成,遍录张居正诗文书牍奏疏等。
此文原名《张太岳集》,但去年就改作了《太岳张文忠公集》。
书成后,张嗣修、张懋修一并至府上,恳请自己为《太岳张文忠公集》作序,林延潮答应了。
但见文章写道。
国家于辅弼之臣,笃始终之谊。百凡经理,起衰振隳,运天之佐,实盛世之贺、中兴之象!汉之丙魏,唐之姚宋,宋之范韩,我朝前则三杨,后继之,无以如公者也。
此张文忠公序也。公讳居正……既以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运帷幄于珠玑,经纬业于北斗,其道如此。而今见诸文字,后学读之精悍激励,足以立懦廉顽,使人气壮。
当时事,公立于朝,锐意志匡,艰任巨繁……然位重多危,功高取忌,谋身近拙,虽许国之忠,难逃罹灾,惜哉!幸天恩涤荡,圣泽增崇,得全公之嘉名,复褒功业,天下为之颂。此史笔之幸乎?此天下之幸也……
读至此林延潮翻过一页。
盖公雅抱殿邦之略,手扶日月,才比韩忠献、策比武侯,受两朝之顾命……
今子孙索序于余。余自辞词馆,十五年矣,今别公亦十五年已。余不才,碌碌于位,诚可愧公之冀望。强颜而序公集,岂敢曰知之乎!
最后落款东阁大学士后学林延潮撰。
看到此处,林延潮有些欣慰。
今夜林延潮心有所感,决定拾起张文忠公集掌灯夜读。
入阁为政这一年来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此刻余惊之时,读张文忠公集时总算稍稍一安。
次日,林延潮看到了那篇妖书。
妖书是一名自称朱东吉的人所写,这名字也很内涵,意思是朱家东宫太子一定大吉。
此文起于吕坤之前所上的《闺范图说》,后来吕坤又上了一疏为《忧危疏》,大意是劝天子节约开支等等劝谏的话。
于是朱东吉为《忧危疏》作跋文,故而又名为《忧危竑议》,意思就是将吕坤《忧危竑议》里内涵的意思告知天下。
文章由朱东吉与人一问一答而成。
疏内写得是绘声绘色,而且内容极翔实,初读起来实不像栽赃陷害之词。
吕坤上《闺范图说》被指为虽无易储之心,却不幸有痕迹。
另一人问说,不对啊,吕坤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干出这事?
朱东吉说,吕坤为谋吏部侍郎行道,又恐礼部侍郎朱国祚捷足先登,于是结交宫闱。说起来他的出点是好的。
中间怕大家不知道《闺范图说》讲什么,于是又说了一遍里面所记载的明德皇后由贵人进皇后。
然后还说了吕坤进疏的时间地点。
当时大内失火,中宫减膳,天子居住在郑贵妃殿内。这正是郑贵妃以妃进后的良机,于是吕坤乘此时进书,可谓正值其会。
另一人问,听说当时郑贵妃给了吕坤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有人亲眼所见是吗?
朱东吉说,诶,这是贤妃敬贤之礼,却之不恭,这点上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人问,但吕坤上的忧危疏里,遍列天下大事,却为何偏偏不谈立储之事。
朱东吉说,你见事太晚了,眼下大事未定,一旦册立储君,归之在谁?
另一人说,没错,听说吕坤曾在宫里散布言论,说皇长子之命不过清淡藩王,皇三子之命却为太平天子。
朱东吉说,没错,想想管仲,魏征,再想想公子纠,李建成,人各有志,做人不可以太苛责别人嘛。
另一人叹道,吕坤如此作为求吏部侍郎不得,连本职刑部侍郎也干不了,最后功亏一篑。
朱东吉说你见识太短浅了,非常人成非常之事,我等岂能以成败论英雄,大事未定,这策国元勋终有召起之日。
另一人道吕坤如此下作,你还为他作跋解释什么?
朱东吉说,你知道什么,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以及邓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九名官员对吕坤都评价极高,要以母以子贵为旗帜,共建奇勋呢!
据说天子接到此疏时气得抖,直接将此疏掷于地上口称妖书!
其实林延潮也明白,这所谓妖书实在是破绽百出。
但因言东宫之事,无论皇长子,皇三子,郑贵妃,还是宫里各个大臣无不自危。最后才有了锦衣卫监视林延潮等几位内阁大学士之事。
妖书案在京中最近必是传得沸沸扬扬,但自己锁院一个月竟丝毫不知。
如此看似自己有‘不在场证据’,但按阴谋论成风的官场而言,反而有嫌疑在身。
林延潮于府中静候天子圣裁,这殿试在即,肯定不用多久就有结果了。
果然三日后,林延潮一大早即被召入宫。
林延潮被带入内廷,来至西六宫中的启祥宫。
原先天子住毓德宫里,但住得不舒服,于是搬至了启祥宫,而眼下被焚毁后三殿也正在由工部施工重建。
这启祥宫原名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的生父明睿宗朱祐杬生于此,故于嘉靖十四年更名启祥宫。
启祥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外檐绘苏式彩画,门窗饰万字锦底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林延潮来此后,一名内监即迎上来道:“小人见过林老先生,陛下还在后殿休息,请林老先生先至偏殿候驾。”
林延潮闻此道:“好。”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块玉佩放在对方手底。
进偏殿后,即有内监来升了炭火。
这里没有地龙,故而要靠炭火取暖。
林延潮站在炕边打量殿内摆设,这时御膳房的太监送了一桌子的茶食摆在下的炕上笑着道:“陛下还在更衣,请林老先生先用膳。”
林延潮点点头顺势坐下,但见御膳房的早膳实在……实在是太油腻。
除了几样甜腻的面饼茶点外,大多是清蒸肉、猪屑骨、荔枝猪肉、鲟鳇鲊、蒸鱼、猪耳脆、煮鲜肫肝、玉丝肚肺、蒸羊、燌羊等等肉食。
林延潮皱眉道:“平日早膳都是如此荤腥?”
内监答道:“皇上喜之。”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难怪天子……
内监看林延潮似不喜欢,立即挥手道:“撤下!”
片刻后内监又端了一桌茶点,茶点很精致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样菜。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于是端起一碗粥来,粥还很是烫手。他喝了一口粥,再拿起一快糕点就着吃了。
明朝大臣规矩不像清朝那么多,皇帝赐食每样吃个一点,不敢多吃,这样的事是不存在的,正常表现就好。
林延潮喝粥吃茶都有内监在旁侍奉的,吃了一碗即撤下一碗,随即外头又捧了一碗新鲜出炉的茶点来,没有一样重复的。
林延潮每碗都吃得很干净,外头两名御膳房的火者不由感慨,林老先生俭朴至此。
内监见林延潮甚喜‘玛瑙糕子汤’,当即又命人再作了一碗。
吃了这么多,林延潮方才舒坦,手抚长须肚子微微鼓起。若每日都如此吃,自己的体型早晚要往狄仁杰那样展了。
林延潮忽问道:“其他几位阁老到了没有?”
内监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然后伸手朝外指了指。
林延潮心知有异,于是起身来到窗边,但见一人正跪在正殿前的青砖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武英殿大学士张位。
见此一幕,林延潮不由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先生一至,陛下即命他如此了。”
林延潮神色一凛,天子故意让自己看这一幕,这是什么用意?
正说话间,但听远处传来一连串咳嗽声,但见辅赵志皋出现在殿门处,左右两名火者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赵志皋蹒跚行至张位身旁,驻足看了他几眼,正欲说话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赵志皋咳得满脸通红,几乎气也喘不上来。
张位抬起头看了赵志皋一眼,脸上满是讽刺冷笑。赵志皋见此一幕,摇了摇头,悠悠一叹然后举步往殿上走去。
“林老先生,还请你在殿内稍等。”内监向林延潮提醒道。
赵志皋进入殿后,张位还是在殿外跪候,过了好一阵,但见陈矩步出殿外在台阶上道:“张老先生,请入殿陛见!”
张位这时才从地上起身,举袖拂了拂膝头,然后僵着走上大殿。
陈矩降阶问道:“张老先生,是否要相扶!”
“不必!”张位硬着声言道,然后走进殿内。
张位入殿后,林延潮即从窗旁离开回到座位上。
这时又过片刻,内监前来相请道:“林老先生,陛下召你觐见。”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走出偏殿,正巧从对面偏殿处,一名着蟒衣的大臣也是相向行来。
此人正是沈一贯。
他见到自己时,面上也有一丝错愕。
随即二人都明白了过来。
林延潮与沈一贯各自点了点头,然后一并走至殿上,期间二人不交一语。
二人步入启祥宫正殿时,但见屋子站着跪着很多人。
天子高坐在正中的地屏宝座上,看不出喜怒来。
天子而下赵志皋坐在宝座左手侧的花梨木高背椅上。赵志皋神色有些憔悴,但他平日都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到底有多憔悴故而也看不出。
天子右手侧坐着则是郑贵妃。郑贵妃凤目圆瞪,看起来极不好惹的样子,而目光中也有几分不善的意思。
至于张位负手站在殿中一旁,看起来格外眨眼。张位神色冷峻,似有桀骜之色。
张位身旁所跪的不是旁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
作为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此刻张诚跪伏在地,头垂得极低,身子有些颤。至于皇戚郑承恩,田义,陈矩都站在一旁,神情不一。
殿内早已是剑拔弩张之势,现在又多了林延潮,沈一贯二人。
PS:这篇林延潮作的《太岳张文忠公集》序,由书友prophta代为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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