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之间的相互敬重,使两人建立起一定的私交来。有时谈得投机,李维季诺夫似乎也能从日本大使的口中听出些对日本陆军的反感和无奈。这使两人的关系多少有些复杂。
交谈开始时,日本大使似乎并不急于切人正题。而是在一些敏感的国际问题上兜开了圈子。一会儿,话锋一转,又扯起了两国的长久关系。
李维季诺夫也是在外交场滚了多少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碰到过。德国是个问题,可这以前已讨论过多次,今天也未见有什么新东西;两国长远关系是要考虑,可解决眼下两国在远东的战事岂不更实际些。于是他伸手止住了正琢磨词句的日本大使。
“重光先生,咱们平时交往不少吧。平日先生一向谈吐简明,言辞犀利,今天有何见教,何不明言。”
重光葵面色微红,露出一丝苦笑。略一沉思开了口。
“外长先生,我对近期苏满边境的武装冲突深表遗憾。就我帝国天皇陛下而言,更是以体恤民情、珍惜边境安宁为本。当今世界局势动荡,日苏两国更应友好相处。不知外长以为如何?”
重光葵果然老谋深算,沉得住气。尽管心里急得发痒,但不得早点达成协议解救日本军人。但表面上却不显声色。一句句想套出对方的底牌,可这并没逃过李维季诺夫的眼睛。
“大使先生,对维护和平,我想我们有着共同的愿望。但贵国军人公然越境挑衅,引起战争,我更感到遗憾。如果贵国天皇确对维护和平抱有诚意,就该制止这类事件的发生。红军的反击,是为维护我国利益,正当合理。”
外长不卑不亢。日本大使有苦难言。陆军专擅越权,先斩后奏,可这丢脸的事如何对外人说呢。说了别人也未必信。一个颇有身份的外交官,此刻不得不为军人们粗野行为的后果奔波鼓舌,受人奚落。重光葵心中涌起缕缕的悲哀。
“外长先生,事情毕竟已发生了。为了东亚地区的和平,我真诚地希望我们能携起手来,制止战争。果能如此,作为外交官,我想我们将不辱使命。日本今天是真的希望和平的。”
“请问大使先生,和平意愿是你本人的愿望呢,还是代表你的政府?你所说的“日本’是日本政府吗?”
重光葵骤然无语,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好吧。我会尽快通知我国政府。”
临行前,李维季诺夫带着一脸神秘的微笑对客人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这次谈判的日方全权代表喽。那我们这几天少不了打交道。”
重光葵叹服地笑了笑,扭转身,拖着一条沉重的假腿向问外走去。
李维季诺夫一面为转机的到来而高兴,心里却又在担心斯大林会不会放过日本人。战场上征明了红军还是好样的,转败为胜时,斯大林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平日他最恨的就是日本人这种偷偷摸摸的较量。
果然,斯大林听完外长的报告,并没有象他那么激动。但斯大林的脸上,却分明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战事不利就言和,形势有利就接着打,这是日本人一贯的把戏。这一点他清楚,斯大林同样清楚,但职业外交官的直觉告诉他,这次日本人是真想罢手了。可怎么才能让眼前这位决策人物相信呢?再说那毕竟只是直觉。
“日本人现在要谈判,是真有诚意呢,还是另有打算?”果然,斯大林脑中也在转着这个问题。
“从日本大使迫切的态度看,似乎对继续打下去信心不足。”
“不是没信心,而是有所顾忌。”斯大林看了李维季诺夫一眼,语气肯定地继续说道:“日本人并没有败。十九师团身后还有数个精锐师团,要打下去他们还有能力。但有一根粗大的绳索套在他们腿上。那就是中国。”
斯大林点燃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初我们给中国提供武器装备,派遣志愿人员,现在看来是非常正确的。中国就象是一块巨大的筹码把握住她,我们在远东的后顾之忧就小得多。失去中国,那我们面临的形势就很危险了。”
国内形势的动荡,并没有使斯大林对国际形势失去判断。欧洲形势日紧,已把他的目光牢牢吸引过去。要准备对付德国,就必须保持远东的稳定。他确实忌讳两线用兵。这也是他二次大战中最成功的战略杰作。
“那么我们是否有必要加强对中国的援助。对日本人是不是再乘胜追击。”李维季诺夫谨慎地试探道。
斯大林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令李维季诺夫深感意外的话:“不。我们一定要适可而止。继续打下去也许会把日本人逼急了,反而引火烧身。至于对中国的援助嘛,眼下也无加强的必要。别忘了,中国的统治者是专制和寡头的混合体。以中国的人力,若是强大起来,对我们的威胁更甚于日本。再说武汉政府信义少,唯利试图,很容易倒向西方。就是被德国、日本利诱,也不是不可能。我们的援助,是要让他们继续与日本人打下去,仅此而已。”
李维季诺夫一点就通。他心里也明白,苏联积极备战,也急需装备和资源。
“外交部要重视这次谈判,尤其要掌握日本人的真实意图。只要可能,我们还是争取停战。西线现在更需要部队。”
随后苏联谈判代表得到了斯大林的指示:只要日本人停战,不必对日方太苛刻。苏联不想接过日本这个扎手的刺猬,也根本无心卷入这场战争。
短短的几天时间,日本特使重光葵已经感到了心力交瘁。每天他都得拖着一条沉重的假腿往返苏联外交部一趟。战败言和,地点自然由不得他选。过多地走动使他的大腿根部被假肢磨得红肿想来。
六年前在上海,重光葵的右腿被朝鲜义士的一颗炸弹炸上了天,身上也多处受伤。几天后当重光葵从昏迷中醒来,彻骨的痛楚曾竟让重光葵绝望地认为生命该完结了。但他毕竟还是比上海军司令官白川大将要幸运一些,最终从生命的边缘爬了回来。回国后还因此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这使重光葵感到悲哀。他觉得他更应该在谈判桌上获奖,而不是在失去一条腿后成为英雄。
自从接到外务省向苏联求和的指示之后,重光葵的心就没有平静过。对苏开战重光葵当初是竭力反对的,可他的意见东京听进去了多少呢?作为外交老手,重光葵心里很清楚眼下是谈判最糟糕的时机。日军败端已露,要和苏联人和谈,这谈何容易?军人惹下的麻烦自己没本事解决,却要他这种外交文官来收场,重光葵心里既悲哀,又充满了对陆军的憎恶。
但对谈判,重光葵还是十分尽心。不管怎样,日苏言和,重光葵作为大使,今后日子也好过些。一上谈判桌,重光葵的头脑又清晰起来,言谈措词恰当得体。从阴沉的风雨雷电中,重光葵敏锐地发现了远处的一缕微光。处境主动的苏联人似乎对停战同样不乏热情,是天赐还是神助?
重光葵不管这些。他就象一个夜行迷路的人,似乎看到黑暗的天边已现出一线黎明的光芒。他要抓住它,撕开天幕,托出太阳。重光葵觉得他正一步步走向成功。
斯大林给了重光葵这么个机会,在统帅部军事会议上,苏联国防委员会的元帅、将军们曾主张乘胜追击,让日本人喘不上气来,解除日后东线的威胁。但斯大林却大摇其头,反问道:“要真正解除来自东方的威胁,我们需投入多少红军呢?”
见众人无语,斯大林慢慢地说道:“一个人喘不上气时,就会豁出一切来拼命。那对我们来说很不利,甚至是危险的。现在希特勒吞并了奥地利之后,捷克斯洛伐克也已经是德国的囊中之物。如果日本和德国他们联起手来,那我们就是处在了一条夹缝中,一条西强东弱的夹缝中。这种局面正是帝国主义作梦都在想着的!”
可惜斯大林不知道,希特勒拥有了华毕成送给他的超级炸弹之后,绝对不会和日本人结成军事同盟。
停顿了片刻之后,斯大林点燃了手中的烟斗继续说道:“东京的意图是要试探试探我们。而红军战士的英勇和武器装备的优势会给东京一个不小的震动的。我相信,远东地区的压力将一段时间内得到缓解。而我们的注意力,还是要放在欧洲方向上。大家应该记住,我们最大的威胁是来自西方,而不是东方。”
斯大林洞中观火,看清了亚洲地区的战略形势。他的这番话也决定了这段曾发生在苏、中、朝边境上战争历史的归宿。日本人虽折了七八千精兵,却从此仗中长了见识。裕仁天皇在御前会议上告诫他的将军们:苏联红军火力极强大,实力比想象的要优越得多。对苏作战,必须在装备大规模更新后实行。这无疑给“北进派”兜头一棒。
8月15日,在经过几天的讨价还价后,苏日停战协定在莫斯科正式签署。日军后撤,恢复战前原状。重光葵虽然憎恶粗鲁的陆军,但却帮着陆军摆脱了名誉扫地的厄运。
同一天,英国首相张伯伦得知消息后,大失所望,沮丧地把电文轻弹在了桌上:“看来在捷克斯洛伐克的问题上,必须向德国妥协了。”
日本军部得到了和谈的结果之后,上上下下群情激愤,他们并不领重光葵的情。日军的退让作为签字的条件,使一向骄横跋扈的陆军丢尽了脸面。
愤怒中,外务省大臣宇垣、重光葵等人被污言秽语所包围。裕仁天皇为息事宁人,安抚陆军,竞再次答应来年整军完毕后,再对苏联红军发起一场组织更为周密的试探性进攻,也许裕仁对于皇军的这次惨败并不服气。
对于张鼓峰事件草草落幕,受打击最大的人还是蒋委员长。希望来的快,去的也快,就象武汉夏日的暴雨。十几天的美梦转眼间化为泡影。这让蒋委员长心中有些酸溜溜的。
“俄国人也是外强中千。娘希匹!都是一样的软蛋!”蒋委员长恶狠狠地咒骂着。痛楚中,蒋委员长却看清了一点:洋人毕竟是洋人,洋人是不会帮助他打洋人的,中国的抗战最终还是要靠中国自己一切,又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