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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流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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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6.拜访

秋季午后的阳光依然威力不减,所幸老城区的街道上多有梧桐荫翳。

如果不是陈威言辞凿凿地保证只有这个时间才能堵到钟屹,小都定然不会选这个晒死人的时候出来。

这是片颇有些年代的连排小楼,一式的两米高水泥汀院墙上爬满了茂盛的常青藤,像是以前那种洋行买办们的独家小楼,幽静中有着老房子特有的热腾腾的霉湿味道。

本来还在头疼查对门牌,但转过巷角,停在门口的越野车就让小都毫不费力地锁定了目标。

铁艺院门的油漆有些剥落,泛着褐色的锈迹。院子很小,地面的煤渣砖缝隙中冒出不少的细小杂草。院中除了一对已经很久没人动过的原木室外桌椅,再无旁物。

怎么看,这里都不像还有人居住。

就在小都默念着“最后一次”按向门铃的时候,钟屹皱着眉从门里冲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院门都愣愣地看着对方。

钟屹显然是没想到访客会是小都,而小都则是被他的打着赤背,仅穿了条沙滩短裤和橡皮长围裙的装扮吓了一跳。

阳光下,钟屹那身结实的,线条分明的肌肉闪着铜色的光。

“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直接过来了。”小都很诚恳地客套着。

“有事?”钟屹扎着手,没有开门的意思。

“灯出问题了,正在修,想跟你调一下拍摄计划。”这种打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当然不用登门,迎着钟屹疑惑的目光,小都又加了准备好的说辞,“另外,还有事情想和你谈一下。不会占用太长时间。你忙的话,我可以等。在这儿就行。”

小都指了指院子里的桌椅,拿出自带的遮阳伞,一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姿态。

钟屹犹豫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门。

“我在冲照片,还得点时间,你自己照顾自己。”钟屹随手一指,便匆匆钻进了一扇紧闭的门。

一瞥之下,小都注意到钟屹腰后侧有块明显的伤疤,凸起的疤痕微微发白。

房子的结构是仿英式乡舍,小但紧凑舒适。进门狭长的过道两侧一边是客厅,一边是饭厅。过道到底便是楼梯和相邻的两扇小门,钟屹进去的就是其中一扇。

客厅应该是原来的起居室,陈设不多,都是简单实用。家具虽不名贵,但从材质和款式看,应该是曾祖父级别的老物什了。

墙角里有台装着黑铁丝罩面的超大壁扇正“嗡嗡嗯嗯”地摇头晃脑。

据陈威讲,这房子是钟屹父母的。他的哥哥姐姐在国外做生意,当医生,父母住在他哥哥家里颐养天年。这边只有他一个人。

趁着主人不在,小都索性又踱进了饭厅。

饭厅明显改造过了,比客厅短了不少,连着开放式厨房。消失的空间估计是被钟屹挤占做了工作间。

宽大的餐桌上摊满了正在晾干的照片。几乎都是风景照,偶有些人物。色彩有凝重的黑白,也有偏褐,偏蓝,甚至模糊的怀旧风格。

在这个数码横行的年代,他居然还在执着胶片?!

这在一般人眼里简直就是“烧钱”。

难怪他每次回来都会忙得脚不沾地,也难得他还保留着这份认真和坚守。

橱柜旁的窗下墙边,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好几个旅行包,最大的一个高到小都的腰。虽然已是半旧,但都清洗干净等待选用。折叠帐篷,防潮垫,睡袋,冷藏箱,几副三脚架,一套野炊灶具,还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野外用品也分门别类地码放在包的旁边。

好像是随时都可以出发似的。

转过头,橱柜上一个麻织的小袋引起了小都的注意。

果然是可可粉。

他怎么也会有这种可可粉?

这个牌子的可可粉既不知名,也不昂贵,却比那些精心加工过的著名品牌来得更馥郁,醇香。当初她是在一个博览会上发现,颇费了些周章才买到的。现在虽然买来容易些,可知道的人也不多。莫非他也是同好?

偏过头,小都发现在橱柜水池里,有一杯已经陈掉的可可茶。

明显没有喝过。

印象里,钟屹是只喝矿泉水的。她曾瞥见过他的车上有庇利埃的空瓶子,还特意准备了保温包给他的临时助理用来“开小灶”。

但钟屹客气地谢绝了她的好意,在现场,他和大家一样,都喝塑料瓶。

打开他的冰箱,满满的,一多半是庇利埃,少半是装了密封袋的各类胶卷。

那天晚上,小都先下手为强,对牢沈一白,有关这次合作、钟屹和专访,让她足足念了一个多小时。

沈一白少有地听得安静又认真,但最后给出的忠告却是:投入过度,这是在自找麻烦。他劝她把专访交给手下人去做。最不济,找陈威挖些内幕,花边逸事,多加几张作品照片。

小都自然是狠狠鄙视了一下沈一白,她绝不肯这样做。

所以,今天她是有备而来,也是赌气而来。

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

7.端倪

镁光灯下的钟屹,可以热情洋溢,也可以柔情万种。

有模特在闲聊的时候说起过:在那种氛围里,当你不是看着他的相机,而是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的时候,就感觉他已经不再只是个摄影师,合作者,而是你的朋友,甚至是情人了。他的眼神会让你觉得他的专注,他的执着,他的热情就只为了你才迸发;而你的美丽,你的情绪,你的笑颜也只是为他才表露,为他而展现,为他所控制。你会被他吸引,被他带动,被他感染,会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付出。

这似乎已不限于默契,而是模糊于一种情感上的交流了。

然而,放下相机,退到泛光灯光圈之外的钟屹,会在一瞬间就恢复淡漠和平静,就像交了试卷,拍拍手走出考场的学生。

他会用礼貌和风度把自己圈在安全范围之内。

他不是不会和女生交往的人,但他似乎总在有意地回避更深程度的接触。

那他到底在抗拒什么?

钟屹对时尚和潮流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和把控,他的视角总是独辟蹊径,他的手法也不拘一格。以他自身的条件和能力,只要稍加利用,多些参与,肯定可以给他带来更多的关注和收益,但他却似乎并不愿意与之为伍。

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有他的清高与骄傲,对于细节不做任何妥协,排斥对他作品的任何技术性修饰。但对于后期的艺术效果,他却精益求精。他曾经不厌其烦地亲自做出十几幅效果图,只是为了配合文案和版面以达到完美。

那他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不在拍摄状态的钟屹,总是惜字如金。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微皱的眉头,犀利如刀的眼神和紧紧抿着的嘴,让人觉得他遥远而神秘,甚至有些严厉和孤僻。但这并不妨碍他关注总是被人们漠视的忽略。

他曾经私下告诉他的临时助理,不要总用同一只眼睛死盯着取景器,那样的强光对眼睛的伤害将是不可逆的;他也曾经为着卫生阿姨一句“自从领过结婚证就没再照过相”而花了整个午休时间和她聊天。后来即使拿在手里,阿姨仍是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快乐又满足的女人是她自己。她说,就是年轻时也没这么好看过。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小都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她之所以固执地进行这个专访,究竟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是那个,找到突破口才是关键。

小都又转回了客厅。

在与门同侧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风景照片。刚才一瞥之间并没有留意。不过,既然是钟屹的得意之作,也许会藏着些端倪。

这不是人们熟知的那些秀山丽水,不做作,也不匠气。

拍摄时间应该是黄昏。

前景是一棵倾向湖面的山槭,它那异常发达的树根如同人类撑开的双臂,环住了盈盈一潭清碧。

远景的天空,群山和山脚下密密葱葱的冷杉都渐次涂抹着夕阳的色彩,美得苍茫且安详。然而,占据了画面近一半,看似留白的湖水却牢牢吸引了小都的视线。

湖面并不辽阔,但冷杉的倒影却使它显得深邃而灵动。映合着夕阳,那些倒影幻化成墨绿,湛蓝,翠青,暖红和淡金的线条,蠕动着,互相氤氲、融溶,向前蔓延,在山槭之下回归成一片清澈,而水面下的巨型鹅卵石竟如珍珠般熠熠荧闪。

水是风景照片里的宠儿,有瀑布的奔泻,有激泉的澎湃,也有湖泊的静谧,但表现都是水的气势。而在这里,水,有了质感,有了灵韵。它凝固了清澈,却也不缺乏动感。水面的波纹不是惯常的白色或深色的纹路,而是透明的,从内里泛出闪烁的颤动。那感觉就像是一盘刚刚被放到面前的淡蓝色果冻。伸出手,你就能感觉到指尖的滑润,柔软和沁凉。

在这暮色将至的苍茫里,只有山风和细波啄吻堤石的轻响掠略耳际,是忘我,还是无我?是投入,还是回归?

一声轻咳从背后传来。

钟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小都身后不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只是从没见过水可以拍成这样。”小都讪讪地收了手,为刚刚的失态有些脸红。

“没什么,你不是第一个想戳它的。光线适合了,快门和光圈的技巧而已。”钟屹说得淡淡的,但嘴角似有一丝笑意闪过。她现在这个忸怩的样子,就像偷嘴时被捉个正着的猫。“我没做表面处理,沾上手印不好擦掉。”

钟屹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是没有加奶的可可茶。

而他自己手里的还是矿泉水。

估计是刚才的冲洗效果很满意,钟屹看上去心情不错。

8碰撞

“你们不是都爱用摄影坎肩吗,你有吗?”小都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声音有点怯怯的,“怎么从不见你穿过?”

“有。”钟屹微微皱眉,显然是觉得问题很幼稚,“那个东西在野外有用,胶卷,测光仪,电池,存储卡什么的都可以带在身边。在这儿,用不上。”

“这个,是用胶片拍的?”小都指指墙上的照片,又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像是怕碰到它似的。

“数码。”钟屹仰头喝掉了半瓶水,也看向照片,“现在数码技术的效果已经和胶片差不多了。如果冲洗不好的话,胶片可能还不如数码。”

“那你为什么还要用胶片?”小都侧头瞟向饭厅。

钟屹一顿。

为什么?

从五岁起,他就摆弄相机。他第一幅作品用的就是胶片。一路下来,胶片和摄影似乎是被连在一起。胶片于他就像是习惯,遇到某些场景,某些感动,他会条件反射般拿出装好胶片的相机。

但没想过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胶片的感觉更真实。是能够拿在手里的记忆。而且,从拍摄,到冲洗,显影,定形,是个可以参与的,充满期待的化学过程。很奇妙。”钟屹思忖着,说得很慢。

“我倒觉得胶片有种宿命的悲壮。从诞生起就期待着唯一的绽放,而结果可能是名垂青史的佳作,也可能是默默无闻的平庸,甚至只是一次无心的失误。无论如何,不可能重来。”小都歪头看着他,“它是不是会让你有一种使命感?”

“可能是敬畏吧。就像人们膜拜美好,在自然的恢弘面前会感到渺小。”

“听上去,你的每次旅行更像是一次朝拜之旅。你已经走了很多地方,那你心中的‘耶路撒冷’到底在哪里?”

“有憧憬,但不确定,也许走着走着就找到了。不过,我不想只是赶路而错过沿途的风景。”

“你的意思是,只要敞开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体会,那每一个感动都会是最美的风景?”

“可以这么说。亿万年的演化,涅磐、轮回的洗炼,这个世界有太多让人叹为观止的神奇,只可惜我们有的时间太短了。”

“那你会不会去同一个地方几次?”

“当然,我想发现可不只是猎奇。即使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就会有不同的感悟和惊喜。”

“如果你的理想是穷尽一生去发现,那有没有什么情况,可以让你停下来?有没有偶尔想过‘停下来’?”

“没有。我会欣赏,领略神奇,但我更喜欢那个独自去发现的过程。”

“你把自己的索求局限在‘体会’上,却从不渴望‘拥有’吗?”

“人们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其实,对于很多事情,他们甚至连‘参与’都做不到,最多只是‘旁观’。我只想做个好的看客,尽量不打扰。”

“可你也在传达。尽管那只是你‘制作’的,萃取、品味过后的副产品。”

“可毕竟我在尽力传达美好,而且人们也希望看到这些。他们付出一本杂志的价格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满足,这没有什么不公平。”

“那你怎么看待你现在做的事情?我听说,有些摄影家会觉得与时尚,流行纠缠在一起是对他们的贬低。”

“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尊重它,尊重所有付出的智慧和努力。就像那些模特,他们最终只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可我同样尊重他们。”

“难道你不是把他们作为一个人来尊重?”

“为什么只有人才能得到尊重?在这里,尊重都是相对的。你们选模特是因为他的个性还是他的名气?你们最终选的照片是因为我的技术还是客户的喜恶?”

“这不像是艺术家的固执和清高。”

“我的相机,后背和镜头也不是用浪漫换来的。”

“所以你其实很精于外部的平衡。”

“我的坚持不需要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

“那你会不会觉得孤独?”

“你是想说朋友,女人?”

“不,是孤独。”

“如果孤独了,我会离开。能用来沟通的不只是语言。”

“所以你的理想状态就是‘在路上’。那出发时,你的‘背包’里会带上什么?”

“我会尽量清空它。‘回去’不需要太多行李。我要为‘回来’时留足空间。”

“所以,‘回去’是你的生命,而像现在这样‘回来’只是你的生活?”

“我没刻意分开它们。于你们,我只是个过客。”

“可你把自己形容得像是个游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的投机客。”

“这个形容也不错。你难道不是博弈在规则和本性里的冒险分子?”

午后的阳光照进院子,透过窗户,洒在两个人的身上。

小都的位置离照片很近,就站在那棵槭树下。

壁扇的微风鼓动着她的衣袂和头发,勾勒得她的身形纤细而美好,如迎风而立。

细薄的白色棉布反射的光线和入射光交织着,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立于湖畔的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又像是笼在光雾中的一经碰触便会消散的山间精灵的幻影。

钟屹站得离窗户更近些。

他已经换下滑稽的橡皮围裙,身上是黑色的t恤衫和卡其布裤子。恤衫紧紧绷着他结实的胸肌,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上臂,使他在逆光里看起来高而硬。他微卷的头发有些蓬乱,在风里颤动着,这让他整个人充满了野性的危险。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平静地对视着。

像是都忘了片刻前那在旁人听来晦涩难懂的谈话,又像是都在判读、咀嚼那谈话背后的余味。

但他们都确定,对方听懂了。

终于,两个人都偏开了脸。

就是那刚刚好的一瞬间。

刚好地都错过了对方脸上那彼此镜像般的苦笑。

是了然,也是放弃。

“原定的拍摄只要拖后一天。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谈一下专访的事。”虽然是坦白,但小都偏偏没有感到轻松。

明明有了答案,写个专访的素材也大致够了,她可以交差了。

可她的心却更沉,更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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