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言带人赶到孟老太太正屋时,老人刚咽下最后一口气,平躺在床间,神色平静,犹如沉浸在梦中,睡得香甜,再无疾病缠身之痛,也无心碎之伤。
屋里跪了一地的人轻声啜泣,孟焕之直挺挺跪在床前,背部线条僵硬。知言慢步走过去,跪在孟焕之身边,瞧见他紧握着孟老太太的手,手背青筋泛起,俊颜肃穆,孤冷清绝,目光略失神。
知言用手扳孟焕之不得其果,出声劝阻:“焕之,太婆婆去了,你松开手,好让我为她擦洗更衣。”
孟焕之耳中只听见“去了”两字,是啊,连祖母都舍他而去。父亲吐血身亡时,自己尚在襁褓中,做着天真婴孩;母亲得病不治而亡时,自己也是年幼不更事,脑海中依稀留存一丁点印象;祖父故去时,自己也刚总角,随着祖母守在灵前;如今,真的只剩下一人。
知言见孟焕之出神,再次轻唤他:“焕之,我要给祖母穿衣小殓。你放开手,让她安心去吧。”
孟焕之听得真切,手缓缓松开,漫无目地在床间摸索,想抓住不能掌控之物。令知言起了恻隐之心,握住对方的手,柔声说:“焕之,你还有我。太婆婆也不会走远,会看着我们。”
孟焕之挤出一丝笑意,噪音低沉:“嗯,娘子说得有理。我先去让人布置灵堂,你再送祖母一程。”说完他站起身,踏着健步出屋,召集下人并家丁安顿外间杂务。意志消沉只在须弥间,男儿岂可久困在泥潭之中。
冯婆子和刘妈妈协助知言,为孟老太太净身小殓,等着孟焕之请了族老来,再做入棺大殓。在家中停灵七七四十九后,再行出殡,扶灵柩出城下葬。
府中丧葬一应物什早准备妥当,撤下贴着喜字的红灯,挂上白纸糊就的灯笼,屋中沾着喜气的东西全都换倒,床褥坐垫也全换成素色。
孟家只剩孟焕之一人,做为承重孙,当是要服五服之首斩衰。知言从里到外穿白布衣,外面披上生麻孝服,日日跪在灵右,与族中几个未出五服的婶娘、妯娌一起。孟焕之居灵左,带着孟家几位族叔和兄弟。
孟老太太去世后,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知言磕头如捣蒜,白天还好说,身边有人做陪。待晚间众族中女眷各自回家,灵堂内寒气逼人,饶着衣裳底下穿着白狐皮的褂子长裤,盖着白布包就的皮毛被,夜里都会被冻醒,忍不住想打寒战,牙关紧咬住忍着。
孟焕之数次让她回房,睡到天未亮时,赶在外人来孟府之前,再到灵堂来,都被知言拒绝。孟家只此一桩丧事,守着吧,熬一熬,四十九天也就过去了,不能留下把柄让别人嚼舌头。
见知言坚持己见,孟焕之压下怜惜,遂她意愿。今日亏欠,来日加倍奉还,孝字当头,只好委屈小娘子。
待到快要出殡的日子,秦家大老爷领父命,带着几位弟弟并秦明、秦旭、秦昭兄弟三人亲到沧州祭奠,同行的还有韩世朗。
并礼部有官员上奏,昔日铁御史之妻,也是有诰命在身,今朝故去,如何行事还请圣上定夺。今上指派了礼部员外郎亲到沧州代为祭奠,加封孟杨氏之封号,又赏了数样殡仪用物。
沧州诸人闻讯更是趋之若鹜,纷涌到孟府,可是忙坏了府里的下人,脚不沾地,东家老爷的茶还未奉上,西家公子更没地坐……
躺在棺材里的人定猜不出身后能如此热闹,都是做给活人看。孟焕之下令不收礼金,孟府数十个下人也张罗不了如此多人的席面,也阻不住越来越多的人赶往孟府露脸,盼着逢上达官显贵,好攀个交情,说句话也成,大有把孟府丧事当成喜事办的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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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秦松带着弟弟、子侄们抵达沧州城,瞧得孟府门庭若市,门外车马拥堵,冷笑一声,面带讥讽对众人说:“十二年前,孟家叔父故去时,我带着五弟前来吊唁,此间不是这般景像,府里只一老妪带着幼孙,凄凉难禁。”
六老爷秦桦笑意轻松,口无遮拦道:“当初,孟世叔日日咒骂今上,犯了天怒,有谁敢上奏触霉头,朝中几个老头巴不得他早早死了,大家耳根子落个清静。今时不同往昔,孟世叔都死了十来年,圣上心中的气也该消了罢,加封世叔母死后一个尊荣,大家面上都好看。”
秦松瞪幼弟一眼,示意他谨言,亲自拿着名贴登门,对一干奉承之人全不搭理,直奔灵堂。
知言闻听到是叔伯兄长来了,磕头还过礼后,听他们在帘外与孟焕之说话,心急如焚。直到晚间众人都散了,才有机会见着面。
秦家诸人候在厅中,见到知言进屋,秦明第一人扑到眼前,脱口而出:“九妹,你瘦了。”说得知言差点落下泪。
上首秦松轻咳一声,秦明讪笑,扶着知言坐下。知言在灵堂跪了数日,腿都软了,走路打着颤,装做糊涂未给大家行礼。虽然来之前略整仪容,可也是面色苍白,又不敢用胭脂,只好顶着明显憔悴的脸,见家中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