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中,樊宁听了高敏的称呼,先是一怔,旋即大笑捶地:“若是白日里你没有在衙门那般诋毁我,我还能给你画个符,驱驱你脑子里的邪祟,现下你还是早点回去,莫走夜路,自求多福罢!”
高敏也不心急,双手抓着牢狱栅栏,絮絮说道:“我知道殿下一时难以接受,但高某所说之话皆是有真凭实据,不曾有一字妄语。你就是天皇与天后的长女,十六年前故去了的安定公主……即便身在宫外,你应当也听说了,彼时天后与那王皇后争斗激烈,坊间有传言称,天后为了扳倒王皇后,不惜将不满周岁的小公主闷死……”
樊宁打了个哈欠,靠着泥土墙,蜷了蜷身子:“是啊,小公主都已经被闷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白日里你们刑部官员皆说薛明府是写话本的,我看你们三个才是神志不清罢?我如果真是公主,你还不快放我出去,好酒好菜地招待我,还敢把我关在这?”
“公主莫怪,李司刑命高某这般作为是有原因的。殿下毕竟是以弘文馆别院之凶嫌樊宁的身份被缉拿归案,殿下是安定公主这件事,除我与李司刑外,任何人都不知晓。为了公主殿下的安全,也为了公主有朝一日能够恢复昔日的尊贵,一切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暂且先忍耐几日,等风头过去,李司刑便会安排将公主秘密接至府邸,再向天皇禀告。殿下应当知道,如今二圣临朝,天后权势日盛,但她的权势地位,不过皆是仰赖天皇的宠爱。这些年天后不管做什么,天皇皆不忍苛责。但若天皇知道,他最喜爱的女儿,竟是枕边人为争权夺势陷害假死,流落在外多年,受尽苦楚,你以为天皇会如何处置?不瞒殿下,高某觉,除了我们以外,似有旁的势力也在四处寻找殿下,其中便有天后的心腹,所为何事,殿下细想便知。”
“啊,天后要杀我?不会吧!”樊宁佯装极度害怕,旋即嗤笑道,“亏你还是个刑部主事,竟连这样没头没尾没根没据的话也敢说?若真有什么假死药,人岂不是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天下早已乱套了,还有什么王法秩序可言。”
“殿下说的不错,但凡事总有例外,否则便没有这史书上记载千年的宫闱秘事了。十六年前的永徽五年,天后还只是昭仪,纵然深得天皇宠爱,但王皇后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武昭仪为了扳倒王皇后,想出了制造王皇后出于嫉妒闷死殿下的假象。然而,虎毒不食子,武昭仪难以下手,便派人去求能够让人假死之药,得到的便是这冥莲散”,高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的残片,将其抛给牢中随处游荡的老鼠,老鼠将药丸吞下之后,竟立刻躺倒在地,像是死了一般,“此散之药效,正是让活物在几个时辰内假死。武昭仪得此药后如获至宝,算好时辰约王皇后来自己宫中。王皇后来到之后,武昭仪忙躲了起来,王皇后见殿下玉雪可爱,在摇床便逗弄着殿下玩,其后左等右等,不见武昭仪来,便兀自回去了。待王皇后离开,武昭仪将冥莲散喂给殿下,其后诸事,街头巷尾所传已十分清楚,就不需高某多言了。”
樊宁依旧不信,继续质疑:“若天后果真未杀安定公主,而是让安定公主假死,如何能在大理寺处瞒天过海?你们整个刑部大理寺都被天后收买了不成?”
“接下来只是下官的推测,天后既然要布此局,必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因此她一定托人找了一个差不多大的死婴,趁着给公主做法事的机会带进来,再趁没人时将其与殿下替换,而殿下则被以同样的方式带出了宫。不用说,能够胜任此事的,唯有为公主做法事的秘阁局丞李淳风而已。这么些年来,殿下与李局丞生活在一起,不就是明证吗?”
话音刚落,方才被喂药假死的老鼠,突然如诈尸般重新恢复了生机,吱吱叫了两声后,一溜烟蹿没了影。面对着眼前无法否认的事实,樊宁开始心生犹疑。难道师父真的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多年来将自己放在身边,只是为了履行与天后的密约,看管住自己吗?
只消樊宁对此事有了态度,不论气恼还是欢喜、恐惧、困惑,都比她满不在乎要强,高敏见目的已达到,不再多做逗留,从袖笼中掏出一卷书:“殿下,这是永徽五年宫中的记档, ‘腊月初三武昭仪产女,玉雪可爱,上甚爱之,每朝后即刻归昭仪殿,日夜抱公主于怀’……其后还有关于公主如何丧,何人做超度等等明证,此物并非高某可以伪造,殿下细看便知”,高敏说罢,将书卷放在地上,转身出了大牢。
樊宁呆坐片刻,犹豫两分,终于拿起了那本记档,她想看的并非其他,而是那句“上甚爱之,每朝后即刻归昭仪殿,日夜抱公主于怀”,难道她真的曾经拥有那般深爱她的父母,而非梦中奢求吗?
大雨至夜间,转为了缠绵的小雨,雨幕下的长安城比白日更添几分宁静、神秘。一架马车载着一位倾国佳人,驶向城东的周国公府,虽然戴着面纱,依然能看出她神色惆怅,清亮的眸子缀着愁云淡雨,与这无端惹人烦闷的雨天相合契。
这几日间,有消息从神都洛阳传来,称天皇不知因什么事恼了李弘,可能会停了他的监国之权,并将调查李弘之事交给了外姓皇亲贺兰敏之。
贺兰敏之一向与李弘不睦,这令红莲如何能不焦急?她悄悄问了张顺,哪知张顺也是满头雾水,心焦不已,却毫无门路。
总要先摸清,天皇究竟因为何事气恼,李弘方能应对,红莲别无他法,只能亲自登门,意图套一套贺兰敏之的话。但她只要想起贺兰敏之那副恶心的模样,便是惊怕交加,浑身打颤,她拼命地凝神调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还记得前年秋天那个令她恐惧生畏的日子,因为一伙权贵公子的纠缠,逼使教坊妈妈不得不为她安排一场赎身竞价,红莲苦苦哀求无用,已抱了必死的决心。那夜她穿着最华丽的绸裳,画着时兴的妆容,在台上弹琵琶,怀袖里却揣着一把匕,看着台下那些喝得烂醉满脸色相的公子哥,她笃定那夜便会是自己的死期。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曲终了,她看着那些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出价之人,目光愈冰冷,谁知此时最远处的红绸座上,忽有个眼生的俊逸少年幽幽开口,出价后令满座惊惶。
那少年便是李弘,后来听他说起,那日是他第一次来平康坊,完全不知众人在做什么,只是看到台上红莲茫然无措的模样,便鬼使神差出了手,也留下了豪掷千金之名。
其后他在平康坊背街清净的小巷里,为她置了一处宅子,本是想为她遮风避雨,谁知后来竟成了他的乐土,疲惫之时,只要去那里听她清弹一曲,所有的烦恼便都会烟消云散了。
他们都不知究竟是何时爱上了彼此,或许是第一次在教坊相见时,或许是在其后漫漫岁月的相伴中,虽然谁都没有言明,却也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红莲曾无比惆怅地想过,若自己出身能好上两分,抑或李弘不是皇太子,他们是否会有未来,但纠结过后,她更想珍惜眼前相聚的每一瞬。
红莲从记忆中缓缓抽离,嘴角带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周身不再打颤。只要是为了李弘,生死尚且能置之度外,今日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随着吁马声,马车缓缓停驻,车夫在厢门外唤道:“姑娘,周国公府到了。”
红莲撩开车帘,迤逦下了马车,撑伞随候在廊檐下的管家向内院走去。
红莲从没有去过东宫,见这周国公府如是轩俊壮丽,忍不住生了几分慨叹。李弘愿意舍弃东宫的富丽华堂,总去那个小院子里看望她,陪伴她,从来没有过半分嫌怨,但她依然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何止别如云泥。
莫说皇亲国戚,便是稍有几个钱财的公子哥,也不过把这些歌舞伎当玩意而已,能得李弘青眼,真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了。
才进内院,就听得一阵丝竹管弦声,不消说,这位贺兰大学士无一日能不风流,天方擦黑时,就迫不及待命府中歌舞伎添酒献舞,好不热闹。
管家通传后,打开了偏厅房门,只见贺兰敏之正坐在厅堂中自斟自饮,看到红莲,他即刻站起身,挥挥手示意歌舞声停,将旁人都遣了出去。
即便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红莲的姿貌也远胜其他庸脂俗粉,贺兰敏之登时醒了几分酒,走上前来,笑揖道:“那日烂醉,唐突了姑娘,敏之心中一直不好受,想找姑娘赔罪,可也不知姑娘躲到哪里去了……”
红莲佯做回礼,极其自然地躲开了他伸来的手:“前阵子身体微恙,便没有出来见人。这一两日好了,听教坊妈妈说大学士来找过我听曲,便急忙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