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光阴荏苒,转眼深秋已至,天气愈发凉起来。
明安寝殿,恬淡的熏香缭绕在温暖内室,软榻矮几前,手捧暖炉的小公主轻撩袖摆,在身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对面,清润凤目带上一抹笑意,长指轻夹起一粒白子,落下的位置将盘上一片黑子堵了个严实。
一下被吃了数子,公主看着却镇定,不动声色继续布局,两个回合下来,棋盘之上方才还节节胜利的白子忽地陷入险境,一下被围了一大片。
终是薄唇轻勾笑了出来,皇叔好以整暇:“好一招弃子诱敌反败为胜——驸马教的?”
对面,正有些得意收罗着盘上白子的小公主闻言顿了顿,神情带上不满:“就不能是珑瑜自己想的?”
端起案上茶碗轻抿一口,皇叔淡淡勾唇:“走一步已是想好了之后三步,你那急躁的性子岂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
嘁,公主撇了撇嘴,表示对这个评价很不赞同,又听对面一声轻笑,放下手中茶碗,皇叔云淡风轻落下一个子来,淡淡笑道:“便把这个局好好记一记,明早回去摆給驸马看看,看是何解。”
棋盘之上寥寥数子,怎么看都已是死局。
心里翻着将酷爱下棋却不一起下偏要拉上她做陪练的两人骂了一通,公主无奈默默记下棋局。
自从停药之后,皇叔的身子虽是渐渐衰弱,却是不用再忍受夜夜毒发的煎熬,除了休息的时日愈发长了之外,看着还算安康。
三日之前,皇叔终是罢了每日例行的早朝,将政务搬到了明安殿,每日白日批复奏章召见群臣,晚上便同她一起聊聊往事抚琴下棋。而白日,她闲来无事便回公主府见一见驸马,晚上的时候便在明安内殿搭上一个软榻,守着皇叔入眠。
这样的日子波澜不惊,过得平淡惬意。只是,每每看着那渐浓的秋意心里默默数着剩下的时日,总是免不了一番难过。
隔日,当驸马研究了一日走出了下一步的棋局摆在皇叔眼前,皇叔垂眸看了片刻,扬眉轻轻笑开来:“驸马果然棋艺过人,看来明日要宣召驸马进宫,和朕对弈一局才好。”
身前的楠木棋盘上,围做一堆的黑白棋子外,遥遥落了一粒黑子。
既成死局,便全盘弃之;另辟蹊径,便又是,另一番天地。
——
驸马大选,公主大婚,这是第一次,东离国君独召见驸马觐见。
秋日暖阳从微开的窗柩处透进来,淡淡洒在窗边软榻上。矮几两侧,相对而坐的两个男子,一个清隽出尘恍若谪仙,一个俊逸无双犹若神祗。于那金色阳光之中,静静对弈的两人,举手投足动静之间,均是清涟绝采,风雅之至。
这样一幅仙气袅袅的景色本是很受看的,只是近日被围棋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小公主一看见那黑白棋子就头疼不已,好不容易有了驸马来担自己的苦差事,公主忙不迭的请辞了圣上,去御花园游湖散心去了。
退避了左右,明安殿内只余下对弈的两人。沉眉落子,细细思量,棋局如战场,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便是一场无声的杀伐。
棋逢对手,你来我往相抗不下,两人都是以攻为守之人,片刻之后棋盘之上已是一片狼藉,两人手边吃下的对方棋子渐渐堆成小山。
已是好久,没有如此畅快淋漓。棋盘之上仅剩的几个棋子,已是僵成了死局,凤目轻揭淡淡对上对面那双清润桃花目,国君淡淡勾唇:“又是和棋,想来朕是一次都没赢过驸马呢。”
高手过招,往往便是一招之差论输赢。只是两人均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之人,多日以来借着珑瑜这中间人已是博弈了数次,次次均是以和棋死局告终。
只是世间难求旗鼓相当之对手,只要过程杀得痛快,又何须在意结局如何?话落,清润桃花目中带起点点笑意,驸马淡笑开来,眉目间带着不常见的快意:“圣上过誉,隋枫已是许久没有下过如此一盘好棋了。”
闻言,清冷凤目之中闪过一丝笑意,长指轻点棋盘清空了案上棋子,又是一字落在正中心,国君淡淡开口:“从行军布局看心性,驸马似乎并不若表面看来这般随性。”
状似无意的一句话,若是旁人听了去难免一时惊慌着急解释,驸马却是轻扬了唇角,笑得云淡风轻:“那由圣上看来,隋枫是何种心性?”
一个来回,互相试探,手中落子不停,国君淡淡勾唇却是话锋一转:“今日群臣进谏联名上书,求朕赦免安王,宣其回京。”
驸马微微抬眼,看着身前之人凤目轻垂,神色平静:“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福安连禹二国联军悄然压近我西域边境,前日北边亦是传来南疆异动的消息。群臣担忧朕的身体已是无法操控大局,宣召安王回京,便是行辅佐朝政之意——”
“只是,大开国门引豺狼入境,一旦安王回京权倾朝野,朕便是再无回旋余地。”凤目之中带上一抹冷色,素来清淡的声线亦是带上寒意,长指轻落而下的那粒白子连成“棋立”,一瞬楚汉划分,鸿沟一侧所有黑子被尽数歼灭。
损失惨重之下驸马却是面不改色,飞快执起一粒黑子并于“棋关”,一刹连成六气,情势一瞬斗转星移,败局顷刻扭转。
战局回复胶着,双方提子落子,再也没有一方明显掌控胜局。白子进攻凶猛,却亦是被黑子重创,攻城之中阵营难守,一番争斗杀伐,最后双方均是仅余下了棋盘中心那一隅仅存的兵力。
最后落下的那粒白子,终将黑子围堵得动弹不得,对面清冷的声线入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苦涩:“如今东离朝政,便是一局死棋,若是朕不允群臣之见——”
“安王即刻便会反了。”清淡男声平静接下话头,手中黑子落地,亦是将白子逼向山穷水尽。一局和棋,一局死局,安王这颗棋子动与不动,东离都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境地。
凤目轻揭对上眼前那始终如一的淡然浅瞳,国君淡淡开口:“驸马当初前来东离,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平静看入那双幽然凤目,片刻,清润浅瞳中缓缓扬起一抹柔亮笑意:“隋枫当日前来东离,表面上和实际上的目的均是同一个,便是求娶公主。”
那双奇异的浅茶眼瞳,轻笑之间,眸光潋滟,澄净透亮。四目相对,一切均是无声,半晌,终见国君淡淡扬了眉梢,轻声笑道,驸马,可会抚琴?
那一日,月华初上,当驸马终于从明安殿告退,走出殿门之时公主已是在外等候多时。
“怎么样?”看见驸马出来,她迎上去,开口竟是有些急。
便也不知她是在担心什么,唇角轻扬他淡笑开口:“同圣上下了几盘棋——等久了?”
…嗯,公主摇摇头,偏头张望:“皇叔都同你说什么了?”
话音刚落,便是看见身后宦侍手中抱着一个物件,垂首从殿内走出来,她一时忪愣,喃喃开口:“这是…”
“这是圣上御赐的琴。”
回眸望向那双清润眼瞳,眼底几番的情绪波动便是全被他看入了眼里。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他伸手牵过她的手来:“午膳之后便是什么都没吃…珑瑜这会儿陪我去凌霄殿用膳可好?”
屋外,人声渐远,殿内,入夜方才点起的那盏宫灯下,矮几之上一方棋盘,死局之外遥遥落下的那粒白子,那便是,新的希望。
——
东离天肃七年十一月,上颁皇诏赦免安王罪行,却并未宣其进京觐见。同月,圣上龙体每况愈下久卧病榻,终是设立三权中枢代理朝政,东离皇权下放权臣。
那一日,秋末夜凉,立冬已至,百花凋零秋叶落尽,光裸枝头映上天边一轮高冷明月,肃杀秋风中驸马于别院天井仰头望上那轮圆月,心中怅然,或许,便是今日了。
皇叔身体日益衰弱,群臣上表轮番觐见。东离的朝堂到底是乱了,如今她夜夜守在龙榻前,孤灯相伴独坐到天明,整夜不敢睡去。
一日日的守候,最终的期限愈近,她便是愈发担心,担心着皇叔是否会在她睡熟之时便这么离开了,整夜整夜的失眠,身子渐渐已是撑到了极限。
驸马到了凌霄殿时,她本是斜在软榻上小憩,只是时时紧绷的神经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放松,揉着跳痛的太阳穴,她迟迟无法睡去。
听着外殿轻微声响便是睁开眼来,看见驸马自门廊处绕进来,看着她微微蹙眉:“昨夜又是一宿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