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还觉得尚有亏欠我,就好好爱这个孩子,”她望着儿子,哀声道:“如若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皇上涕泪横流:“我保证,我保证!”
“叫我再如何相信你——”她叹道。
皇上动情地说:“我向天盟誓,绝不再毁诺。他不单单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她似乎放心了,吃力地抬起眼,望过去,是桌上那幅《春江水暖图》,她缓缓地抬手,指向那里,白纸一般的脸上,浮起几丝红晕,她,笑了。笑容里,是镜荻那张憨憨的脸……
“雪儿,雪儿!”皇上大声喊道:“你是要留给昆儿么?”
她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她知道,他不会转交镜荻的,她如果开口,只怕会给镜荻带来祸端。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将脸转过来,凄迷地望着皇上,喃喃地念了一句:“刘家与我有恩,你答应我,不要因为我,跟刘家过不去——”
“我答应你,答应你……”
她那苍白的嘴角牵起一丝微笑,那长长的睫毛便覆盖过来,永远地盖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不!不!”皇上一手抱着郎昆,一手抱住雪儿,不顾尊严和颜面,放声大哭。
云姨的声音渐渐戚然:“她辞世的时候,那样苍白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仍然是绝美凄艳,就象,就象一朵坠落的梨花,带着满腹的伤感和绝望,无暇,轻盈,绝尘而去——”
朗泽心里猛地一动,梨花?!不由自主地,他又想到梨容。为什么云姨偏偏用这两个字眼,难道,只是碰巧?!
他不禁唏嘘起来,六月初七,是舅舅大婚的日子,也是父皇侵犯雪儿日子,更是雪儿告别人世、放下一切的日子,这个日子,对太多的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一个日子。
“依她的遗愿,你父皇没有封她做王妃,可是作为皇上的女人,她还是被葬在了皇陵。”
“皇陵?”朗泽奇怪地问:“我好象从未看见过有苏坤雪字样的墓啊?”
“你还记得那个空冢么?”
“那不是预留给父皇和母后百年后合葬的?”
“那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可是,幕碑上什么也没写啊?”
“是一个无字幕碑,”云姨说:“那就是她的墓碑。”
“啊——”朗泽大吃一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父皇竟是这么爱她,可惜,他的爱,真的是太自私、太霸道、太无情了。至死,他都要守着她,得不到她全身心的爱,便要得到她全身心的恨,好可怕,好恐怖的爱啊——
“你明白么?”云姨说:“苏坤雪,你可以说她是一个宫女,可她,是按皇后的规格葬的。”
“父皇这么爱她,所以对昆弟,也就格外垂青了。”朗泽的话里,有嫉妒,也有无奈。
“格外垂青?”云姨笑道:“那是没有用的,自古以来,只有嫡子,皇后的儿子,才能当太子,你不要忘了,苏坤雪,始终都只是一个宫女。”她说:“所以,殿下,您要好好听皇后娘娘的话,不要老是在外面玩,要好好地多学习才行啊。”
“哎呀,其实我对当太子,没什么兴趣。”在从小呵护自己长大的云姨面前,他丝毫也没有顾虑。
“风花雪月当不了饭吃。”云姨嗔怪道:“你说话小心点,不要让人家听见了。”
朗泽扮个鬼脸,说:“堂堂皇子怎么会没饭吃?!父皇希望昆弟当太子,我就让给他好了,那辛苦的劳什子,没什么好稀罕的。”
云姨忽然变了脸:“闭嘴!这岂是你说让就让得了的,要被你母后知道,又要责罚你了。”
他一听,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为何我犯了错就要罚,昆弟犯了错母后从来不说什么?”
云姨没有做声,她总不能告诉朗泽,皇后当然不会管教朗昆,放任自流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变成一个不成器的人,让皇上对他失望,并且厌恶他,这样,朗泽才有更大的希望。
“母后是怕父皇吧?”朗泽想了想,问。
云姨点点头:“是啊,当年雪儿走了,你父皇把昆儿指给皇后娘娘,说‘有他便是有你’。”
朗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母后不敢管教他,原来真的是怕父皇责怪啊,后果,居然会这么严重!”以父皇多疑的性格,定然还派人监视着母亲,正因为怕引起误会,所以母亲一直都对朗昆很是客气。从这句话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依父皇对昆弟的偏爱,因此废后也不一定呢。怪不得,母亲对昆弟这次坠马,如此紧张。想到这里,他对母亲,充满了同情。而父皇对昆弟不加掩饰的重视,更是让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朗泽从云姨那里离开,回到寝宫,四处一找,没见到朗昆,把公公叫来一问,公公答:“今日是三月三,殿下您忘了么,皇上吩咐过的,每逢三的日子,六皇子殿下都必须到正阳殿去接受皇上考核的。”
“他真的没事了?”朗泽问。
“太医都检查过了,而且,六皇子自己也说没事。”公公说。
朗泽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父皇一定会问起坠马的事,不知朗昆会如何做答,万一没说好,父皇误会了,那后果,真的会很严重。如果在以前,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今天听了朗昆的身世之后,他觉得还是要重视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怕父皇对自己印象不好,而是怕这件事情牵连到母亲。
想到这里,他问:“朗昆什么时候去的?”
“没多久,刚一小会。”
朗泽拔腿就追了出来,还是先拦到弟弟,问问他准备怎会回答,不要引起父皇的误会才好。一气跑过甬道,远远看见,朗昆已经进了正阳殿,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着急起来。气喘吁吁地来到正阳殿,正好看见公公庸懒地靠在石柱上,他眼珠一转,乘着公公仰天一个大呵欠,猫着腰,顺着墙角一拐,躲在了立柱后。公公左右看看,无人,悠哉游哉地到大殿门口去守着了。
朗泽偷偷一笑,轻手轻脚地转到正殿门外,将耳朵贴在门上,又透过门缝往里望。
皇上正在考问朗昆新近的课业,一问一答,总共有近二十个题目,朗昆基本上都是对答如流,皇上点点头,似乎比较满意。
“昆儿,过来。”皇上招手。
朗昆上前,皇上将一堆奏章推过来,说:“把这些仔细看看。”
朗昆靠近书案,拿起奏章,皇上站起身,说:“朕坐了好半天了,也是累了,来,你坐下看,”他一指龙椅:“就坐这里吧。”
朗昆望父亲一眼,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儿臣还是站着看吧。”
“唔,你坐,”皇上警觉的眼光将他上下一打量。
朗昆只好移过来,小心地坐下,他不敢不坐,可是,坠马之时正好挫伤了大腿根部,走是没有问题,一坐,就扯得痛,他只想雌牙裂嘴,却拼命忍住,生怕被父亲看出不对劲。
然而,皇上此时,却伸出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阵刺痛,他忍不住“哎哟”叫唤一声。
“交庄的梨花好看么?”皇上问得很缓和,目光,却犀利,一语中地。
朗昆的脸一下红了,知道自己的掩饰已被父亲看破,他心虚地说:“好,好看。”
“把袖子捋起来。”皇上依旧是缓缓的口气。
他慢慢地把袖子掀起,将完好的那一面手臂露出来。
皇上无声地皱了皱眉,冷不丁捉住他的手一反,朗昆“啊”的一声惨叫起来。手臂的另一面,血肉模糊,遍布新鲜的血痂。
“恩,打算瞒朕瞒到什么时候?!”皇上鼻子里低沉的声音。
朗昆慌忙离座,跪下:“父皇,是儿臣不对,儿臣不该私自出宫去看梨花。”
“看了也就看了,朕并没有说你不该去。”皇上慢悠悠地说。
“儿臣,儿臣不小心,从马上跌了下来。”朗昆低头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能如此不小心?!”皇上说。
朗昆道:“儿臣下次一定小心。”
皇上望了地上的朗昆一眼,说:“起来吧。”他从书案前踱过去,问:“你不是一个人去的吧?”
朗昆一惊,知道父亲肯定已经知道了真相,遮掩是遮掩不了了,只好老实招供:“是跟二皇兄一起去的。”
“是你邀他去的,还是他邀你去的?”
“是儿臣强拖二皇兄去的。”
皇上似乎不相信:“你拖他去的?”
“是的。”朗昆撒着谎,在父亲的逼视下,背心已经冰凉。
“为什么要去看梨花?”
朗昆吞了口唾沫,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因为,宫里太闷。下次再也不敢了。”
皇上眨眨眼:“你想什么时候出去都是可以的,但是,以后再出宫必须跟朕说。”
“是。”
皇上随手捏了捏龙袍,又问:“你怎么会坠马的?”
“儿臣急着回宫,马速快了些,缰绳绊了腿,所以就,坠马了。”
“你坠马的时候朗泽在干什么?”皇上的眼睛直盯着朗昆。
“二皇兄超出我好远,我就是为了追他,一着急,才坠马。”
“坠马的时候,你身边,都是你的侍卫,还是他的?”皇上的眼睛一眨不眨。
“当然是儿臣的侍卫,二皇兄的侍卫都跟在他身边,在前面甩我们一大截。”朗昆回答。
皇上放在书案上的食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他说:“以后要小心,想要你命的人,多着呢。”他指了指那堆奏章,说:“先看,看完了再说。”
殿外,偷听的朗泽,此刻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方才惊觉,额头上、手心里,全都是汗,背上的衣服,也全都是湿透了。
好在六弟机警,也好在六弟仗义,不然,父皇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可是,父皇,分明是在怀疑,是自己设计陷害朗昆啊。
朗泽的心里,忽然一阵悲凉。
为什么,我不能得到父皇的爱、父皇的信任?为什么,我不是雪儿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