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动,风不止,林中夜雾似薄纱,朦朦胧胧,飘飘缈缈。
幽暗诡异的树林里,一人挑灯坐于她身后的巨石顶上。
灯光炫红灼目,照得他优美的下颌线条更加流畅。
牵住灯笼的竹枝青翠得好像刚刚开采出来的碧玉,被那样一双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握住。
他就那样静静坐着,眼眸纯净澄澈得仿佛从未被玷污过的天池水。
百里长歌一怔,随后眼眸一眯,印象中,凡是穿红衣的男子大多妖孽,而眼前这位,好奇打量着她和沈千碧的眼神明显就像个刚刚步入尘世的孩子。
如此的不食人间烟火而又无辜!
“小医官,这是人还是鬼?”一旁沈千碧看得直哆嗦,扯了扯百里长歌的衣袖。
“废话,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鬼?”百里长歌斜睨她一眼,目光再次转移到眼前的男子身上。
他似乎对她们两个非常好奇,借着灯笼的红光歪着脑袋打量了半天,最终似乎确定了什么东西,才轻启唇瓣问百里长歌,“你能带我回家吗?”
百里长歌身子一抖,呼吸颤了颤。
大半夜从林子里冒出来让她带回家,这这这……这是哪位狐仙?
“天快亮了。”红衣大仙抬手指了指黎明即将到来的天空。
“还说不是鬼!”沈千碧用手肘拐了百里长歌一下,“你见过哪个正常人这样说话的?”
“哪有那么好看的鬼?”百里长歌眉头轻蹙,依旧坚持自己的观念,“就算不是人也是狐仙之类的。”
沈千碧一噎,随即憋出内伤,狐仙跟鬼还有区别?
“你能带我回家吗?”红衣大仙依旧重复着那句话,“天快亮了。”
那声音明明如同泉水滴落时碎开无数水花那样清润好听。
百里长歌却听得起了一身白毛汗。
她左手抬着右手受伤的胳膊,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目光清冷如冰泉,“你是谁?”
“你能带我回家吗?”红衣大仙仿佛听不到她说话,只是时不时抬头看看已经被黎明勾勒出一层金边的黑云,嘴里不停地喃喃道:“天快亮了。”
“小医官,这些妖啊鬼啊的不都是最怕白天,最怕太阳吗?”沈千碧还蹲在地上,从她的角度,只要不站起来就看不到红衣大仙,她仰起头,看着站在巨石前的百里长歌,低声道:“那些杀手已经走了,待会儿我选好方位,口令一下喊跑你就撒开脚丫子只管拼命跑,至于这位大仙,我相信等太阳出来,他就会灰飞烟灭了。”
“有道理。”百里长歌点点头,也是将声音压到最低回应她,又道:“你赶紧的看一看哪个方向好跑,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再这么耗下去,我的手臂估计会直接废了。”
“你身后东南方向,一、二、三开跑!”沈千碧话音刚落,人已经往东南方向丛林外跑去。
百里长歌看着她一溜烟跑得比兔子它爹还快,她恨得牙痒痒,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因为红衣大仙缠上她了,缠上她了……
“带我回家,天快亮了。”
沈千碧刚刚喊完口令的时候,她原本一个飞快转过身准备开跑来着,谁知大仙速度更快,还不等她迈出一步直接跃到她背上趴着。
看看还没完全天亮,依旧昏暗诡异的四周,百里长歌突然有种“妹妹背着洋娃娃”的错觉。
她身子一僵,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想将背后的人一巴掌打落,却听得背后的人终于换了句台词,“天亮了,我就走不了了。”
天亮了……就……走不了了?!
百里长歌脑子里“轰——”一声,如同烧得滚烫的油锅里突然落进一滴冷水,瞬间就炸开来。
她悔恨啊,早知道就该听沈千碧的话别理会他直接开跑。
“大大大大……大仙。”百里长歌哆嗦着牙齿,“我家里还有个快要生仔的老母猪没吃饭,您老大仙有仙量,快些回天庭去吧!”
“唔……”背后的人应了一声,随后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双手从背后搂着她的脖子,不多时便传出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这叫什么事儿?
百里长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早已跑出好远的沈千碧没见到百里长歌跟上来,她索性又沿着原路返回,老远就见到百里长歌背着那个男子一步一步极为艰难地往她这边走来,她一惊,面部一阵抽搐,指着百里长歌的后背,不敢放开声音,只能打着唇语问:“你疯了!怎么把他被背过来了?”
百里长歌神情无奈,也用唇语回过去,“我也不想啊,可是他就是不下来!”
“你……你离我远些。”沈千碧赶紧转身,不想被百里长歌追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与她保持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喂……那个……大仙,您老能不能下来自己走走?”百里长歌手臂受着伤,背上还背着一坨,走得那叫一个委屈,几乎是走两步歇一次,不到一刻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看着沈千碧悠哉悠哉在前面乱蹦的样子,她就牙痒痒。
完全走出树林的时候,百里长歌险些虚脱了,她扶着一棵松树直喘气,看了一眼坐在树下的沈千碧,低声对她招呼,“你快过来拿根树枝从背后把他打晕从我背上弄下去,我实在背不动了。”
“万一我过去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冒出绿光,绿光还有毒,直接将我毒死怎么办?”沈千碧平时什么都不怕,唯独一说到与鬼怪沾边的,她简直比三岁孩童还要胆小。
“扯淡吧你!仙侠话本看多了?”百里长歌喘着气道:“这就是个心智不全的人而已。”随即不耐地摆摆手,“你赶紧的过来想办法把他给弄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不干!”沈千碧反而往后退了两步,摇着头道:“若是让我帮你抓犯人找证据还可以,让我近距离接触这种怪东西,我死也不干!”
沈千碧说什么也不肯过来。
百里长歌无奈之下只能去拽搂着她脖子的那两只手,但那手好像有千斤重,无论她怎么拽都拿不开,更别提想办法将他从背上抖下来。
“你过来。”百里长歌连哄带骗对沈千碧道:“你看,无论我怎么弄他都不会醒,也不会伤害我,现在你不用怕了吧,赶紧过来挠他痒痒,我就不信还有人不怕这个的。”
沈千碧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舒睡不醒的红衣男子。又看向百里长歌,“他果真不会醒?”
“不会!”百里长歌眉眼坚定道:“走了这一路,我算是明白了,我背上这位就是继病弱长孙殿下之后的第二奇,点红灯的那个家伙。”
顿了顿,她又咕哝道:“难怪老头子在我出谷的时候会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别招惹他,我一直以为是个极度嚣张的人物,今日一见,竟然比我想象中的更难缠。”
她嘀咕的声音很小,沈千碧没听清楚,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小医官,你在那念念有词的说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百里长歌幽怨道:“还不是祈祷玉帝老儿赶紧派天兵天将来收了这妖孽。”
沈千碧噗嗤一声笑出来,“行啊你,连玉帝老儿都扯上了。”
“赶紧的别废话!”百里长歌见她站在那儿干笑,就是不准备过来,她皱了皱眉,“再不帮我,待会儿那个不男不女的老东西追出来,我们俩谁都别想跑。”
沈千碧似乎被她这句话震慑到,想起昨夜那惊心的一幕,她神色一凛,踱步过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树枝,不偏不倚直直朝着百里长歌背上那人的后脑勺打下去。
“唔……”背上的人似乎感应到了疼痛,不安的皱了皱眉,身子也动了动,然后再次将头枕在百里长歌肩上继续睡。
“你是不是没用力?”百里长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怎么连个睡着的人都打不哭?”
“我已经用尽力气了。”沈千碧赶紧道:“但是好像对他没什么用。”
“不是吧?”百里长歌明显不信,“他刚刚明明什么反应也没有,说明是你打得太轻了。”
“我不敢再打了。”沈千碧突然睁大眼睛,一下扔了手中的树枝,急切道:“血……他的后脑勺流了好多血……再打的话要出人命的。”
百里长歌心下一惊,想着背上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人家都把他打得流血了,他还只是轻轻“唔”了一下又睡着了。
“那你快过来帮我把他弄下去!”百里长歌道:“要是再耽误下去,他在睡梦中直接死了,那你可就摊上一条人命了。”
沈千碧听她一说,顿时意识到了严重性,迅速走到她身侧,使出浑身解数才把男子的手从百里长歌脖子上掰下来,最终连他整个人也卸下来。
“呼——”百里长歌终于得以轻缓一口气,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后吩咐沈千碧,“你赶紧去这附近找几株止血草来,能弄到水更好,必须尽快给他止血。”
“好!”沈千碧忙不迭点头,一溜烟跑进树林,她不敢走得太远,以免再次遇到昨夜那个老东西,只在附近随便走了一圈便采到三株止血草拿着回来,将止血草往百里长歌手里一扔,她靠着树坐下,叹气道:“水我是拿不回来了,估计那老东西还没出林子呢,你就将就着用嘴嚼烂给他敷一敷得了。”
“你打伤的人,为什么要我用嘴嚼烂草药给他敷?”百里长歌紧紧皱着眉,上次和叶痕一起在树林遇刺,她不得已嚼了两株紫珠草,苦得险些流泪。
“我是为了帮你才打他的。”沈千碧指了指睡得一无所知的男子,又道:“你是男人,又不用避嫌,怕什么?”
她这一说,百里长歌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女扮男装,无奈地抿了抿唇,只能把苦往肚子里咽,闭着眼睛将止血草叶子塞进嘴里。
帮男子敷完药,天色已经大亮,林中鸟儿叽叽喳喳,与昨夜满林夜枭怪叫截然不同。
百里长歌站起身子,看着这生机盎然的林子,有些后怕地说道:“早知道就不来了,潘杨没找到,反而给自己弄了一身伤。”又问:“马儿留在树林里了,你能不能吹个口哨将它们唤出来?”
“小意思啊!”沈千碧回答得干脆,“只不过我不敢,万一那老东西跟着马儿出来,那我们两个不是引火*?”
“倒也是。”百里长歌咬唇道:“为今之计,只能找条小道走着回城了。”眼风一瞥地上睡得安谧的男子,她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又有些纠结道:“这个人,到底要怎么办?把他扔在这里万一他伤还没好直接死了,那我们两个就成了杀人犯。可是要带上他,似乎有些困难。”
“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吧?”沈千碧凑近身子看了一眼,“我记得昨夜他出现的时候那些杀手瞬间就撤退了,说明这个人还是有些本事的,我刚才那一下虽然重了点,但你也为他敷过药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百里长歌嘴角抽了抽,想着这个人可不是本事得很么,大晚上的跑出来吓人。
转念一想,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传说中这个人不是一到晚上就要去望天崖的吗?怎么昨天晚上会出现在距离望天崖十万八千里远的滁州南城郊外?
难不成真的认错人了?
正在纠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怪人,百里长歌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应该是前来寻我们的人。”沈千碧松了一口气,看向百里长歌道:“不用担心了,待会儿让人把他带回去,你再帮他把伤口好好处理一下就行。”
百里长歌点点头,毕竟是她们打伤人在先,无论怎么说都有帮人家医治好的义务。
先前那阵马蹄声越来越近。
百里长歌她们所坐的这个位置正对着大路,只要那些人一走近便能看到,所以两人都懒得走出去跟那些人打招呼,只等着他们走过来。
当先一骑,从声音听得出来马儿的步法极其凌乱,马背上的人似乎非常慌乱,一个劲儿的调转马头四周查看。
百里长歌探出头,看见踩着满地晨露而来的叶痕背影挺拔地骑在马背上。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投一缕在他沾染了些许泥渍的月白锦袍上,她眼睛瞄见他靴子上有不少湿泥,明显是找了一夜,单薄的背影看起来极其孤清,不由得心口一刺。
她想开口告诉他自己就在身后,可是话到嘴边时突然哽咽了,不单单是因为沈千碧在场,而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立场来喊出这一声。
“王爷,这边!”沈千碧看见叶痕,赶紧欣喜地唤他。
叶痕听到声音,立即拨转马头转过身来。
当看清百里长歌面容的时候,仿佛无尽黑暗中终于寻到渴望已久的那抹亮光,他悬了一个晚上的心终于落下去。
百里长歌亦抬眼怔怔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瞳眸里是难以掩饰的欣喜,是失而复得的疼惜,是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眼眸里有过一丝笑意,但也只是绚烂烟花般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境哀凉。
昨夜生死一线时想对他说的话似乎在重逢这一刻烟消云散。
百里长歌扶着身后的松树挣扎起身,勉强勾了勾唇,“王爷早!”
“你还好吗?”叶痕打马上前来,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当看到她右手臂上的伤时眼睛眯了眯,呼吸顿了顿,低声问:“怎么受伤了?”
“小伤而已。”百里长歌很客气地笑道:“有劳王爷挂念。”
“沈都尉,兵卫们都在后面,你先跟着他们回去吧!”叶痕看向一边的沈千碧,随意吩咐了句。
“可是……那个人怎么办?”沈千碧为难地指了指百里长歌身后。
叶痕一偏头,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红衣男子,霎时脸色一变,原本就眯着的眸子直接眯成一条线,良久,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才低声问百里长歌,“他是谁?”
“不知道。”百里长歌摇摇头,解释道:“不过他是因为我而受的伤,我理应将他带回去养伤的。”
“既然这样,那小医官你回来的时候多多照顾他一下,我就先失陪了。”沈千碧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话完直接走向跟着叶痕而来的兵卫,吩咐一个兵卫让了匹马骑上后直奔滁州城。
“你的伤严不严重?”叶痕从那男子身上收回视线,再度看向百里长歌,目光中满是疼惜与不忍。
“刚刚说过了,小伤。”百里长歌淡淡应声,再不看叶痕,转身蹲到地上就要去扶那红衣男子。
“你受伤了,让别人来送吧!”叶痕说完,冲后面一个衙差招招手,那衙差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翻身跳下马走进林从百里长歌手中接过依旧沉睡的男子背上迅速走回去,再度翻身上马带着男子飞奔向滁州城。
所有人离开以后,寂静的树林外围便只剩下百里长歌和叶痕两人。
叶痕跳下马,逐渐走近她,在她闪躲的时候轻轻拉过她受伤的那只手臂,用非常轻柔的动作撩开衣袖,当看清那深可见骨却又凹凸不平,沾染了些许绿色草药汁的伤口时,他的指尖颤了颤,连带着呼吸都颤抖了几分,心脏处一阵阵疼痛,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抱进怀里。